101 鸳盟(1 / 1)
昆洛至青州之间路程遥远,又过了几天,都城中关于殷君泽逃婚的消息才传过来。经过了各地人民画风清奇的口耳相传后,最新的版本是这样的:肃河侯本是个断袖,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娶妻。宁庄公看不下去了,硬是给订了一门亲事,选的是奚国的长公主,封号含山。哪知道这长公主貌若无盐,肃河侯见了之后吓得不轻,赶紧连夜逃回了青州。现在奚国的送亲使者正在向宁庄公讨个说法。
我十分好奇:“那奚国的长公主,当真长得这么丑吗?”
殷君泽桌前堆了座小山似的信件,他一边叹气,一边一封一封地拆开查看,听我问他这个,不由乐了:“谁知道,我也没见过她。”
我半信半疑道:“估计是真的。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小道消息的准确度都是很高的!”
殷君泽脸色一黑:“那他们还说我是断袖呢!?”
我笑眯眯道:“呃,这个嘛,看来他们知道得比我多啊。”
他揉了揉鼻梁:“这些饭桶朝臣,一个个声泪俱下地催我赶紧回昆洛,好像回去了就能当没事发生了一般。得罪奚国已经是注定的事,还不如迟些再回去,也落个清静。”
正说着,残冰又拿了一个信封进来。
殷君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走拿走,我都懒得再看了。”
残冰连忙道:“侯爷,是您之前吩咐的事…那县尹大人知道是为侯爷办事,差点都乐开花了。”
殷君泽淡淡笑道:“还不是为了那少府之位。”
残冰道:“也不尽然。侯爷难得找他们帮忙,这次能帮到侯爷,自然是要殷勤些的。”
殷君泽顺手把那信封递给我,含笑道:“喏,给你的。打开看看。”
我掂量掂量,不像是银票的样子。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两张手掌大的票据。居然是那千金难求的闻婴公子琴艺表演的门票,还是二楼雅座包厢。我又惊又喜:“你从哪里搞来的?”
殷君泽得意洋洋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想着你也弹琴,闻婴公子最近又这么出名,八成是想要听一听的。”
我忆起刚才他与残冰的对话,不由道:“什么自有办法,我看是滥用职权才弄来的票吧?”
他板起脸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逼县尹。我只是跟他说,如果弄不到票,后果什么的,我就不敢保证了。”
这门票来的真是时候,演出就定在今晚。
虽然我与殷君泽一切从简,均只作常服打扮,但能订下二楼雅座包厢的都是达官显贵,一进乐坊就有专人引路服侍。
包厢内点了白檀香,还摆了一壶香茗,一些时令水果。
一楼坐得满满当当,台中摆了一副长琴,一把软凳,目前还空无一人。还有些许的听众陆续进场,戌时一到,大门便关上了,整座乐坊鸦雀无声。
片刻后,后台白衣一闪,一个挺拔的身影踱了出来。那男子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自有一番风骨。面上戴着一副纯银打造的面具,将他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脖子上难以掩盖的红色疤痕看了还是让人觉得狰狞可怖。
闻婴公子向台下微微顿首算是行礼,然后坐下,再无多言,只垂首演奏。
殷君泽闲闲饮了口茶,低声问我:“怎么样,可还算是名不虚传?”
我赞叹道:“的确是高手。这样的功力,现在才出名,也称得上是大器晚成了。”
闻婴公子先是弹奏了几首青州城内最流行的曲目,然后抚平琴弦,再奏响时,是一首婉转悠长的《月满西楼》。这样的曲子更见功力,琴音阵阵,高音饱满,低音浑厚,转音圆润,如云中皎皎明月,山间徐徐清风。
殷君泽微微抬眼,眸中瞳色渐深。
我看到那闻婴公子的手,十指纤长,本是弹琴的好料,可惜也布满了星点的疤痕。看来他遭遇过的那场大火甚是严重。不知他当年,可曾是一名翩翩君子?想到这里,着实是替他惋惜。
殷君泽偏首听了一阵,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道:“烈焰,一会儿送到后台给闻婴公子,就当是赏银了。”
我笑道:“怎么,想效仿符国太子,伯乐寻马?”
他五指放在桌上轻叩:“如你所说,闻婴公子这样的水平非一日能达,必然是经过了多年的侵淫。有财力和时间常年练琴的,显然非富即贵。但他竟然还要去符国的乐坊求一份工作,如此推测,必定是家道中落,需要谋生糊口。我给他点赏银,不过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不必为生计所忧罢了。”
我对他这番逻辑缜密的推理佩服得五体投地,美滋滋地看着他,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转过脸去:“好好听曲。”
这场演出结束得意犹未尽,闻婴公子退场许久了,乐坊中还是人声鼎沸,无人愿意离去。
烈焰皱眉看一眼被人挤满的大厅,道:“这些人也真是的,堵着不走,咱们也没法走了。”
残冰道:“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去找人问问。”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残冰带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来。那人满脸堆笑,十分惶恐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的该死,求侯爷恕罪!”
殷君泽懒懒笑道:“我都要走了,还迎什么迎。你帮我想个办法,让我早点回府吧。”
那人点头如捣蒜,道:“是、是。这里有条小道通往后门口,侯爷请跟小的来。”
在他的带领下,曲曲折折地走了几段,果然绕开人群,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后门。
烈焰道:“侯爷与苏姑娘稍等,我们去把马车牵过来。”
夜风习习,空中明月高悬,殷君泽见我搓手,问道:“冷吗?”他解下披风罩在我身上,“早叫你多穿点出门的,老是不听话。”
我笑嘻嘻道:“因为我有你呀。”
殷君泽轻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我学会油腔滑调这一套了?”他替我系好披风上的锦绳,“一会儿回去想吃点什么?给你炖点红枣燕窝粥好不好?”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想吃桂花糕。”
殷君泽无奈地叹了一声:“嚷着要减肥的是你,这么晚了还要吃甜品的也是你…”
我恼羞成怒:“是你先问我要吃什么的!”
殷君泽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是想让你驱驱寒,不是让你填饱肚子的。”他突然一愣,原来刚才只顾着说话去了,没注意这后门外竟然还站了一个人。一身白袍,身板笔直,月光下愈发显得清逸出尘,但站了那么久没发出一点声音,想想还是挺恐怖的。
我见到他面上的银箔面具,不由惊呼:“闻婴公子?”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但是闻婴公子对于见到我们很是冷淡,只略略点了点头。
我厚着脸皮问道:“您在这里做什么呀?”
他沉默良久,最后才不情愿道:“等人。”果然如崔掌柜所说,他的声音又沉又哑,像是被人卡住喉咙,又如带了个破风箱一般,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我见他完全没有想搭理我的样子,有些尴尬,恰巧这时一辆马车过来了,我连忙迎上去。殷君泽拉住我,哭笑不得:“不是我们的马车。”
那马车绕过我们,停在闻婴公子面前,从中传出一个女子讲话的声音,但隔得远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闻婴公子偏首看了我们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声,这回总算没认错了。烈焰从马车上跳下来,道:“侯爷,咱们走吧?”
殷君泽扶我一把:“樱落,走。”
回了府,饮了热茶,身子很快暖和起来。
殷君泽让后厨做桂花糕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便组了棋局,与他对弈。我对围棋不过略通皮毛而已,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可今天却仿佛有意放水似的,连输了好几把。
我不高兴道:“喂喂喂,要下就认真下,老认输是什么意思啊。”
殷君泽有些心不在焉:“好久不下棋,棋艺生疏了不少。”
我见他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收了棋子,道:“算了算了,你肩上的药还没换吧?”
屋内已经生了暖炉,我将他衣衫解下,纱布拆开,露出伤口。
这一箭刺得极深,虽然解了毒,但恐怕也需要月余的功夫才能痊愈了。我看着有些心疼,重新上了药粉,又换了新的纱布。
殷君泽忽然沉声唤我:“樱落。”
我正在将那堆药瓶、纱布、剪刀什么的收好,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他起身,轻描淡写道:“你挑个日子,我们成亲吧。”
药瓶骨碌碌滚了一地。
我强装镇定道:“你怎么了?”
他淡淡笑道:“你是假成亲,而我逃了婚,这不是刚好吗?”
我抽出剪刀对着他:“你给我好好说话。”
他敛了神色,走近我:“侯爷夫人是朝廷一品命妇的地位,身份在此,许多人便不敢作怪。樱落…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我顿时慌了:“可是,这、这也太突然了。我师父还不知道…我、我…你…”我好不甘心,哪有人这么草率地就把婚姻大事说出口的?
他抬手抚上我鬓间那朵白簪花,声音低沉而滚烫:“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唔?”
我对上他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像是万千星子陨落其中。
愿不愿意?
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六年间,日日夜夜,我从未忘记过这张脸。
白首无望,白首无望又如何?眼下的每一时,每一刻,他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我慢慢踮起脚尖,看见自己的模样映在他瞳仁中:“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