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前缘(1 / 1)
烈焰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出,扶起殷君泽,急声唤道:“侯爷!”
殷君泽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烈焰冲我怒目而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将殷君泽背在身上,就要往外走。
我早已溃不成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拉住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烈焰一下便将我挣开,忿忿道:“苏姑娘,你还要让侯爷怎样?到底怎样做,你才肯放过他?”
声声诘问,问得我哑口无言。
烈焰不愿再搭理我,在两队亲卫兵的簇拥下背着殷君泽疾步走远。
残冰在我身后叹了一声,蹙眉道:“苏姑娘刚才说的那些话,太教侯爷伤心了。”他十分淡然地看着我,却并没有任何的感情,“侯爷为了苏姑娘,一路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赶来青州,接连累死了十几匹战马,就是怕来得迟了,谁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寒心。”
他一拂袖,不再多言,也走出中堂。
刚才气势汹汹的人马转眼间就撤得干干净净,玦晏小心翼翼地低声唤我:“十九。”
我缓缓摘下头上的钗头凤冠,好好地放在他手上:“对不起。”
提起及地的云锦嫁衣,我转身飞奔。跑出中堂,跑出沈家庄,远远看见那列亲卫军就在前方的巷子里,我不管身上还穿着繁复嫁衣,只一个劲地追上去。
泠冽的寒风吹在脸上,绾好的发髻被吹得散了,满头青丝如瀑。
我悟了,彻底悟了。原来我与殷君泽之间,早已开始,却远未结束。若当真能放下他,我又为何要故意说那些话气他?不管是劫是缘,他都是我此生过不去的坎。
残冰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身一顿,眼里现出一抹讶色。
我喘着粗气,道:“你们去哪里?”
残冰上下打量嫁衣未褪的我,良久方道:“送侯爷回府。”
差点忘了,殷君泽在青州还有一座肃河侯府。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道:“我也要去。”
残冰神色严肃,叹道:“侯爷已经是这幅模样了,苏姑娘还想怎样?”
我不甘心道:“他还欠我一个完整的解释。”
残冰淡淡道:“苏姑娘想问什么,我可以答你。”
我咬紧牙关,又松开:“我不是真的要嫁人。”
残冰一惊:“苏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片刻,道:“我要成亲是假,他要娶妻却是天下皆知。王令一宣,奚国的嫁妆都送过来了,就算他不答应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抗令不遵吗?他赶来青州找我又有何用?他自己都要成亲了,还有什么资格不许我成亲?”
残冰黯然,抬首道:“苏姑娘,你可知王令上指婚的成礼日期,是什么时候?”
我冷冷道:“我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残冰牢牢看着我,道:“是十一月十八。”
我尚未反应过来:“那又如何——”
残冰高声道:“那又如何?今天是十一月十二,侯爷人在青州,别说他现在昏迷不醒,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是身体无恙,又哪里还赶得回去?苏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大婚当前,还是两国联姻的大事,侯爷他逃婚了!这已经是公然的抗令不遵!奚国的长公主就这么被撂在昆洛,留了一地的烂摊子,苏姑娘以为侯爷这是为了谁?”
我怔住:“我不知道他…”一颗心寒得透了,我靠在巷中的墙上,稍不用力就会滑下去。
残冰痛心道:“你不知道…好,苏姑娘跟我回府,就什么都知道了。”
肃河侯府就建在萧国王宫旁边不远,气势恢宏,十分巍峨。
我如行尸走肉般跟着残冰走进去,但见院中种满了雪白的山茶花,一如当年程国的慧明书院。
九曲回廊,行了片刻,来到一间铺着软毯的房间内。
烈焰刚刚将殷君泽放在床榻之上,早有婢女送来了铜盆、清水和毛巾。他回头见残冰领了我进门,脸色一黑,一言不发,只顾低头解开殷君泽的衣衫。
我这才发现那玄青的袍子背后早就被鲜血浸透了,只是因为殷君泽一直面对着我,而这玄青的衣服又看不出血迹,所以我竟没有发觉。
染了血的袍子被丢在地上,我看清殷君泽满身的伤痕。腰间和手臂的那两处,是承阳灯会上躲避黑衣人的追杀时留下的。背上的那一道,是在昆洛城外的天牢中为了护我而被狱卒砍伤的。还有许多我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刀疤。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眼泪却还是掉下来。
他左肩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背上的鲜血就是从那里浸出来的。烈焰手脚利索地将纱布一圈一圈取下,露出骇人的新伤。
是箭伤,但显然没有得到过很好的处理,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没有处理过。被汗水和血水泡得久了,化了脓,连伤口周围都略略浮肿了,看着很是吓人。
我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残冰眉间隐含怒气:“是永泰侯。那天夜里侯爷得到苏姑娘的消息,不顾阻拦赶着要出城。城门早就关了,侯爷是硬闯出去的。永泰侯在城楼上布了重兵,说是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其实还不是想暗下杀手。侯爷没能躲开那支箭,带着伤走的。七天七夜,每五百里就在驿站换一匹军用战马,连找大夫的时间都没有。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皮肉伤,哪知道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是止不住血,一定得找大夫看看了。”
正说着,有婢女领了大夫急匆匆地进来。
烈焰冷冷道:“大夫来了,闲杂人等可以走了。”
我心中一急:“我也是大夫,我要留下。”
烈焰气冲冲道:“可不敢劳烦苏姑娘。”
残冰拦住我,道:“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苏姑娘还是跟我走吧。”
我低头看一眼殷君泽,他还是那副毫无知觉的样子。大夫放下了药箱,在替他仔细查看伤口。
残冰唤道:“苏姑娘,走吧。”
我只好跟着他离开。
残冰道:“我知道苏姑娘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带我来到肃河侯府中的一间雅室。看来殷君泽并不是一个爱收集名人字画、古董文玩的人,这房间内只放了寥寥几个花瓶而已,也不是什么珍稀古物。
雅室最里面摆了一幅裱好的画框,长约九尺,宽及六尺,用软绸盖着。残冰抓住软绸一角,缓缓扯下。
半幅画卷已经被烧毁,空缺处留白。另半幅明显是被修缮过,然而还是能看出斑驳的血迹和焦黑的火痕。
巨大的凤凰立在梧桐树上,体态优美,神色傲然,数百只奇珍异鸟神态各异,将那凤凰围于正中,远处万花齐放,金光万丈。
我的手抚上去,一寸一寸,心情再难以平复。
是我十六岁那年绘的百鸟朝凤图,送下山为宫中中秋赏月宴助兴的。本以为早就湮于战火之中,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殷君泽竟会从王宫的断壁残垣中将它寻出来。
再回想这些年,从与他在青州码头上初遇,到殷氏宗祠中知晓他的身份,此间种种,原来他早就认出我了。
从头到尾,堪不破这迷局的人,是我。
残冰沉沉开口:“苏姑娘是不是以为,那天在昆洛天牢外,是第一次见到我与烈焰?”
我逐渐明白:“难道…”
残冰看着我,道:“不错,我六年前就见过苏姑娘了。庄公二十四年春,侯爷还未封爵,只是普通王子。眼疾未愈,微服散心,独自上了翠台山,不许我们跟着。我与烈焰久候不归,担心他出事,便上山来寻他。而那时,苏姑娘正在替侯爷诊脉。”
那些记忆实在太过久远,我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当年那两名侍卫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残冰继续说道:“三年前,侯爷本来是想求庄公向萧国提亲的。然而一切已然太迟,这场仗避不可免。庄公属意挂帅的人原本是永泰侯,他是什么样的人,苏姑娘也清楚。侯爷知他必定屠城,不留活口。现在想来,侯爷真是天真,战场是何等凶险之地,他居然为了保你,宁愿主动请缨。攻城一役我也去了。苏姑娘可知,角楼之上有多显眼?侯爷那一箭本是为了救你,谁知就是这么巧,偏偏在此时歪了准星。你死了,侯爷也没了半条命,疯了似的要往宫里冲,我们好几人合力才将他拦下来。后来的事…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苏姑娘,我知道你恨侯爷让你国破家亡,然而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他的身不由己。就算此前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总归是还清了。请不要再让侯爷伤心了。”
我现在才明白,那日在殷氏宗祠中,他的一句“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底包含了多少深意。才明白,那无数句欲言又止的话,那无数道温柔隐忍的目光,那无数个用力到骨髓的拥抱,又是因为什么。
残冰复又将软绸盖上画框:“我言尽于此。接下来该怎么做,苏姑娘你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