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闯亲(1 / 1)
回庄之后,沈夫人已等我多时,道:“刚跟老太太说了你们的婚事,她急着想见你。”
我回头看一眼玦晏,他了然于心:“没事,我陪你进去。你只管傻笑点头就行了。”
沈老太太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伺候在身边的老嬷嬷见我们来了,连忙搓搓老太太的手,轻声唤道:“五少爷和苏姑娘来了。”说着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垫,方便她坐起。
沈老太太缓缓睁开眼,冲我伸了伸手。我顺势在床沿坐下,抚上她手背。玦晏紧挨着我坐下,搂住我肩头:“奶奶,我与小雪已经订亲,下个月十二成礼。”
沈老太太脸上浮现笑容:“好,太好了。我就知道,小雪是愿意做我们沈家媳妇的。”她颤悠悠地招呼嬷嬷过来,“我那个柜子里头有一个檀木匣子,是特地准备送给孙媳妇的,你帮我拿过来,。”
那嬷嬷去取了匣子过来交给我,沈老太太缓缓道:“我老早前就想着,嫁给晏儿的一定是个好姑娘,于是准备了这副首饰当见面礼。小雪,你赶紧瞧瞧,看喜不喜欢?”
玦晏不动声色地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暂时收下。我只好打开木匣,见里面铺一层丝绒作底,装着一支九凤绕珠缠丝珍珠钗、一对赤金环珠玲珑镯和一副红翡翠滴珠耳环,都是不逊于贡品的名贵珠宝。
“这些首饰太贵重了,我不能——”下意识地要拒绝,玦晏搭在我肩头的手一紧,我只好改口道,“我、我不能随身带着,必须要好好地收起来。”他这才把手松开。
老太太脸色欣喜,刚要说话,却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嬷嬷赶紧在后头给她拍背顺气。
我的医术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也能看出沈老太太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她的手干皱得跟树皮一样,也只能吃些流质的粥食。念及此处,不由心中一恸,抬首道:“奶奶,喜服已经去锦绣庄定做了,您到时候帮我看看美不美。”
沈老太太乐呵呵道:“好,小雪穿着,一定好看。”
玦晏与我陪着她又说了一阵家长里短的事,老太太的精神逐渐不济,嬷嬷道:“老太太要歇息了。”我们便依言退下。
隔了两日,庄里逐渐贴起了喜字窗花,远远望去,满目皆红。成亲果然是一件喜气洋洋的事。
又过了十来日,锦绣庄的喜服做好了,派人送到庄里来试穿。
沈家的财力从这件赶制的嫁衣便可见一斑:以“寸锦寸金”的云锦为材,胸背均用金丝线绣以云霞龙纹,饰以珠。镶嵌在袖口的连花牡丹,针脚细密,颜色渐变,全由绣娘手工织就。一身及地的嫁衣,石榴红半月水波腰封,掺金珠线的穗子流苏,玉带霞帔,拖着长长的摆尾,衣角绣缠枝花纹。虽然是短时间内做出来的,但完全看不出赶工的痕迹。
我在内堂换好嫁衣,两名丫鬟抬着一扇等身铜镜让我细看。我素来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上一次着红衣大概还是亡国那日,现下看见镜中人,不由有些恍惚。
从我十四岁第一次知道“成亲”一事,到如今自己身披嫁衣,转眼竟是六年了。彼时天真,最苦恼的事便是如何找到一个愿意娶公主的人。我好怀念当年的自己。
扶镜丫鬟见沈夫人从门后走出,俏皮笑道:“夫人您瞧瞧,苏姑娘真是好看得跟画中人似的。”
沈夫人含笑打量我片刻,方道:“也只有锦绣庄的手制嫁衣,才能配得上小雪。”她在我肩头、腰间、袖口细细查看了一番,“这尺寸倒是都量得刚刚好,小雪,你觉得呢?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老实说,我对嫁衣没什么吹毛求疵的要求,只要能穿得上就行了,于是摇摇头道:“都挺好的,不用再改了。”
试好嫁衣后,成礼那日仿佛转眼间都到了。
辰时一刻,我便起床梳妆。点起龙凤大红烛,庄里的一名年纪稍长的丫鬟充当喜娘,用五色棉纱线绞去我脸上的汗毛,然后替我梳头绾发,用官粉和胭脂上妆,又用青雀头黛细细描了眉,口脂点了唇,最后在眉心绘一枚朱砂花钿。装扮齐整后,喜娘拿来一顶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头上。
那钗头凤冠上全部镶嵌了指头般大小的珍珠,重得惊人,甫一带上,便觉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但想想再苦就苦这么几个时辰,等送入洞房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只好任由喜娘覆上喜帕,咬牙忍住。
沈家按照承诺,不散喜帖,不宴宾客,但所有的流程还是要走一遍。我在青州没有娘家,但总不能留在庄里出嫁,于是由轿子抬着,从后门出去,绕一圈回到沈家庄的大门。
本来进门前需有照轿、旺盆、踢轿等步骤,这次也一并省略了。喜娘扶着我从轿中走出。红烛高举,大幅喜幛,沈老爷与沈夫人换了新衣,高坐在上。
玦晏着一身大红的新郎服,长身玉立,神色却十分紧张。我略略扫了一眼两边坐席,发现有一把椅子空着,来不及细想缺了谁,玦晏已在中堂门口接过我的手,与我并肩沿着红毡向里走去。
透过半透明的喜帕,我看见后厅中有一小婢急匆匆地跑来,好像有什么急事通报,但见礼还未成,院中又放起了鞭炮,只好停步。
玦晏停步,我也停步。他松开我的手,听得忠叔高声道:“一拜天地——”
弯腰低头的时候凤冠扯得我头发疼,痛得我在喜帕下龇牙咧嘴的。
“二拜高堂——”
院中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有众人的惊叫声,我顿生不祥,然而忠叔的那句“夫妻对拜”还没有喊出口,先有一道通传刺耳地传来:
“肃河侯到——!”
玦晏转过身去。
我虽未动,但余光仍能看见烈焰和残冰各领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卫兵闯进中堂,顿时引起一阵惊呼。两列士兵迅速将观礼的众人生生拦住,留出一条清好的路。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良久,我听见靴声阵阵。走得很慢,不像是他一般的风格,但是坚定不移,一步一顿,一声一声,好似踩进我心里。
玦晏攒紧了掌心,而我依旧没有回头。
终于,他止步,一双沾满泥渍的马靴停在我眼前。
我沉默片刻,自己动手掀开喜帕。对上他瞳仁的那一刻,我看出他眼底里显露的惊艳。
原来看他一眼,这样容易,却又这样难。
殷君泽着一身玄青色劲装,在这红彤彤一片的喜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长了不少青色胡茬,脸上满是风尘之色,眉间竟有隐隐的黑气笼罩,唇上也毫无血色,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好几岁。唯有一双墨黑的眼睛,依然朗朗如天上晨星。
只一眼,我便知道,我还是输了。
他看着我,眼里逐渐有了凉薄的笑意:“不准成亲。”
不准成亲,他要娶别人,又有什么资格不准我成亲?
我迎上他的目光:“我都忘了恭喜侯爷,要与奚国的长公主结为秦晋之好了。”
他微微蹙眉:“那是父王私自定的婚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
我嘲讽般地笑了笑:“那又如何?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答我,只是寒声道:“我再说一遍,不准成亲。”
我心下酸涩,生怕忍不住眼泪,仰起头,道:“我若是不依呢?”
他眼中怒意骤起,一张脸白得吓人,是那种病态的惨白,开口却是凉如寒冰的声音:“你若不依,本侯便杀光这沈家庄上上下下五十四口人。”
我硬声道:“你敢。”
他的眉间涌起万丈波澜:“你试试看,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不理智的样子。到底是肃河侯殷君泽,心狠手辣,野心勃勃,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他就这样看着我,嘴角还含有淡淡的一丝笑意。
我转身拉住玦晏的手,十指紧扣,一字一句道:“我已是沈家新妇,侯爷要杀,便从我杀起吧。”
他气得连掌心都在微微发抖,猛然侧身抽出一旁侍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剑光森然泠冽,剑尖指的却是玦晏的心口:“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那一刹那,我看见他手腕上系的如意绳,颜色已然被磨得暗淡了些,而他衣袍玄青,脸色煞白,这是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颜色。
心下不可抑制地一软。只差一步,我就要抵不住了。
若不是看着他身上戾气深重,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我真的就要认输了。
鼻腔漫起止不住的酸楚,我与他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如此初冬之际,寒风飒飒,他的额上却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眼底掀起滔天的骇浪:“你知不知道自己哭了?”
——“我不会是泠涯…因为我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离开我身边。程国书院也好,离国王宫也罢,就算是刀山火海的夏侯府,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跟着你。从我在沧澜院里见你在我怀中哭得那样伤心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食言了。
我挡在玦晏身前,面上一片冰冰凉凉:“你若杀我夫君,无需你亲自动手,我便当场自尽。”
殷君泽闻言一怔,我趁势用心口抵住剑尖,逼得他后退两步。末了,他瞠视我片刻,眼里像是丝帛被烧尽后留下的余烬,倏地惨淡一笑,“铛啷”一声掷了长剑落地,声音如耳语般细不可闻:“…阿九。”
这一声轻叹在我听来却如晴天里骤起的惊雷,往事历历,潮水般涌来。
六年前,早春三月,翠台山上连绵□□,十里桃花。
是他。
居然是他。
殷君泽含笑看着我,嘴角却突然溢出鲜血。他脚下一软,就这么么直直地倒下去。
泪光中,我的一声唤却终究是迟了:“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