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春深(1 / 1)
山里打来的野鸡到底是味道香一些,我连吃了两大碗饭还意犹未尽。
师父微笑着看我,冲玦晏道:“十七,看来这一路回来的伙食不怎么样啊。”
玦晏停下筷子,急急辩解:“冤枉啊师父!”
兮霖夹了一根鸡腿到我碗里:“我也觉得小十九清减了不少,不过没关系,在谷里养养就好了。”
我见桌上还坐着小我一辈的景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受这根鸡腿,顺手将它夹进景池碗里,柔声道:“景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才是。”
景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眨着一双大眼睛道:“我听十七师叔说,十九师叔是心脉受损伤了元神,这鸡腿还是留给十九师叔吃吧。”
此言一出,桌上人俱是一寂。
兮霖脸色一沉,景池已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一声不吭。
玦晏尴尬道:“我那是随口一说吓吓景池,让他别打扰你休息的,哈哈!”最后的两声笑要多干就有多干。
我知他们有心瞒我,便也顺着台阶下了,笑眯眯表扬道:“景池真乖,那这根鸡腿师叔就收下了。”
我在谷里美美地休息了两天,觉得身体大好。春日里阳光明媚,温度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听师父说后山头药院里种的半亩冬凌草该开挖了,我闲来无事,便带了一柄药锄、一只竹篮去挖药材。
约莫午时回来,碰上玦晏,他刚与兮霖把某间有些漏雨的房间屋顶修补好,手上拿着几片老化破损的屋瓦,正要出门丢掉,见我提着一筐冬凌草走得颇为吃力,连忙过来帮忙。
我嫌他手脏,道:“你把瓦片扔了,然后洗了手再过来。这些冬凌草我先拿去用晒匾装着晒出来。”
玦晏只好悻悻地去了。
谷里多余的晒匾都收在靠近大门口的一间木制杂物房内。我放下竹篮,打算找几个结实的晒匾来晒药材,忽然听到乒乒几声碎瓦之声,正要去看看是不是玦晏失手将屋瓦打碎,却先听到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道:“沈公子,别来无恙吧?”
从杂物房内的窗户向外看出去,见着门外几棵桃花树开得葱葱茏茏,清冽空气中有淡淡桃花香。未燃的灯笼下站着一名高大男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壮硕,显得十分孔武有力,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玦晏不放。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贴身保护过我的烈焰。
别说跟他面对面站着的玦晏,就连在杂物房的我猛然间见到他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上山来。
说时迟那时快,玦晏倏地将门一关,企图落荒而逃,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烈焰何等力拔山兮之人,单用一臂顶着便撑住了门板,瞬间就让玦晏败下阵来。
玦晏脑门上急出豆大的汗珠,却又听到一个低沉声音淡淡道:“沈公子不必惊慌,我今日来不是与你为难的。”
我这才看见原来烈焰身后还站了一人。伽罗色的如意回纹锦袍,纤尘不染,银丝锁边,金冠束发,端的是神仪明秀,剑眉星目。却不是殷君泽还能是谁?
我浑身一颤,登时便慌了,慢慢从窗边滑下去,躲在杂物房里动也不敢动,一颗心怦怦直跳。
玦晏脸色一冷:“这里不欢迎你。”
殷君泽上前一步,微微笑道:“樱落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个小小人儿钻进杂物房虚掩的门里,好奇道:“咦,十九师叔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好在景池声音不大,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嘘——”
他立马噤声,懂事地保持了安静。
玦晏哼一声道:“什么阴落阳落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君泽面不改色,坚持道:“我知道她在这里,我想见她一面。”
玦晏忿忿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随便抽个空过来,就以为可以想见谁就见谁了?我们药师谷可不比您的肃河侯府,慢走不送!”
殷君泽还没说话,烈焰护主心切,抢前怒道:“沈公子,那时你住在昆洛城外的别院时,我们家爷也没亏待过你,现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在宗祠里下药的账我还——”
殷君泽呵斥道:“烈焰,够了!”
烈焰虽心有不平,却也只得住嘴,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
几株桃花树掩映出殷君泽如画的眉眼,他的神色中有三分落寞,三分萧索:“我只是想见见樱落。”
玦晏趁势再次将门关上:“侯爷请回吧!”
殷君泽也是反应快,猛然抬起右手抵住门:“愿不愿意见我是她的事,但是至少要问过她一声。如果她不愿意见我……我自然会离开。”
隔着窗户,我蓦然看清他手腕上仍是系着那条我编给他的如意绳。
明明被我亲手割断的如意绳,如今被他拙劣地重新绑在一起。本来略有些松垮的红绳现在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腕上。
我掌心一软,景池趁势拉下我捂住他嘴的手。他回头看我一眼,低声呼道:“十九师叔,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抬手一擦,果然满脸都是冰冰凉凉的眼泪。我摇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几声纷争引来了兮霖,他一脸茫然地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殷君泽抱拳道:“在下殷君泽,求见苏樱落苏姑娘。”
兮霖先是一愣,然后惊得睁大了眼睛:“殷、殷殷君泽?”他二话不说,连同玦晏哗啦一下便去关门。
这一下彻底惹恼了烈焰,只见他双掌一挥,可怜药师谷两扇破旧的木门瞬间碎了个彻底,强劲的掌风将玦晏和兮霖二人连连逼退好几步,差点摔了个屁股蹲。
我见形势不对,想要出门劝架,但是浑身酥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景池像个小大人般地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师叔别怕,有景池在,景池会保护师叔的!”
巨大的动静惹来好几位师兄过来查看情况,还以为是有人要上门打架,操着药锄和切药刀就出来了。
这次殷君泽却没有训斥烈焰,只是淡淡道:“抱歉,这扇门我会赔的。”
玦晏破口大骂:“殷君泽,你别欺人太甚!要打架我可没在怕的!到时候可别说我们以多欺少!”
我听了哭笑不得。虽然我们药师谷人多势众,但个个都不会武功,不过是拿着药锄和切药刀唬唬人罢了,我严重怀疑烈焰单手就能废掉我五个人高马大的师兄。
殷君泽仿佛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沈公子,我无意冒犯,只是想来见樱落一面。”
兮霖已经见识过烈焰的威力,小心翼翼道:“樱落她——”
“樱落她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师兄们纷纷退至两边让出一条路:“师父。”
我师父一身青衣长袍,眼神炯炯,从内庭踱步出来。
殷君泽连忙鞠躬行了个大礼:“晚辈见过柳谷主。”
师父不卑不亢道:“侯爷千金之躯,千里迢迢上山,指名要见我徒儿苏樱落,不知所为何事?”
殷君泽沉声道:“谷主刚才说樱落服了药,她…她还好吗?”
师父反口问他:“侯爷以为,被至信至爱之人欺骗,是什么感觉?”
殷君泽眼神一黯:“我有几句话,想亲口跟她说。”
师父含笑:“我不知道她几时能转醒。”
他惨淡一笑:“那我便在这里等她。”
烈焰急道:“爷,您好不容易…五爷的人又盯得紧——”
殷君泽抬手止住他。
师父微微笑道:“侯爷妄念太深,还是请回吧。”
他皱眉,随之一笑:“妄念?何为妄念?”
师父道:“我徒樱落命格带煞,虽有贵相,却因体弱而受不了这份富贵。侯爷此番前来无非就是想冰释前嫌,带她回府。侯爷是命中注定的王者,命格太冲,若强行将樱落留在身边,只会害了她。”
殷君泽攒紧掌心:“那么我便不要这侯爷之位。”
师父摇摇头:“命格由天不由人。”
他苦笑两声,古潭无波的眸子里却沁出一两分的寒意:“柳谷主这番话,可是特意编出来说给我听的?”
玦晏大怒:“我师父观星卜卦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哪容得你这般质疑!”
师父却不恼,只摸着胡子笑道:“侯爷若要用强的,别说我这一个药师谷,就算是十座翠台山也能摧为尘土。只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的道理,侯爷不会不明白。”
殷君泽面色一冷,声音极有压迫感:“本侯不信天命,只信自己。”
师父长叹一声:“侯爷与樱落之间,白首无望,何必强求。”
白首无望。白首无望。
师父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既快又狠地刺过来。此时胸口之痛远胜国破那日。午时的太阳这般大,我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凉得透了。
殷君泽脸色也是煞白,但仍强撑着:“柳谷主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我会留下等她醒来。”话音刚落,远远山林间忽然传来一阵鹧鸪叫声,仔细分辨隐约可听出其中三长两短,如此反复,显然是约定的暗号。
烈焰眉心一紧:“爷,需得尽快下山。”
殷君泽的脸色愈发苍白:“再等一会。”
烈焰低声劝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万一被五爷的人发现苏姑娘在这里……”
殷君泽缓缓抬起头。
漫山的桃花纷纷扬扬,他伽罗色的袍角被春风吹得翻起,那画面,竟是无边寂寞。
良久,他拂了衣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