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宿命(1 / 1)
计划一旦定了下来,时间就过得尤其快。
在忙碌的各项准备之后,迎来了这一年的除夕。听镇上的人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年的昆洛格外冷,好些老人家都没能熬过去。我自幼由于早产便体虚畏寒,青州在南方,冬季短暂,如今到了昆洛,除了多穿点衣服多烤点火外也别无他法。
酉时甫至,天色变得晦暗,估计一场夜雪必不可免。玦晏往我怀里塞了个烫手的手炉,又清点了一下马车上的装备,我们便离开别院往城郊的殷氏祠堂出发了。这些日子照顾我的两名侍婢早早地就被我遣散回家了,还一人给发了一个红包,让她们好好过年。她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本想给叶风暄留一封长长的书信,告诉他此事的前因后果,然后落笔之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留下草草一句“有急事先行离开,青州见。”便作罢。我想,见了面细说也不迟,那时他一定会理解我的。
一路上官道的雪都已经被压实,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道路变得十分滑溜,玦晏只好放慢速度,最后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好在我们出发得早,所以还是赶在正牌大巫祝和大祭司之前到达了。
玦晏将马拴在宗祠后门的一片小树林中,以便脱身时作为接应。此时祠堂后门上的锁已经卸下,正静静等待着巫祝的光临。玦晏绕着围墙勘察了一下,确认四周没有等候的僧人,才示意我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宗祠内厅。与那天相比,布局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在房间四角多加了几盏长明灯,使得室内光线明亮了许多。
玦晏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药瓶,然后倒了一枚药丸出来嘱咐我:“不要说话,含在嘴里。”说着也含了一颗在口中,然后把桌上香炉里的几根余香□□,重新点了三株他亲手调配的定魂香。这香与我之前给尹庭轩服下的定魂丹几乎是一样的配方,只是毕竟吸入的效果不如服下,所以玦晏多加了几味猛药,基本上跟蒙汗药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准备妥当之后,我们就躲入了桌帘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有模模糊糊的交谈声,算算时辰,正是戌时与亥时相交之际,大巫祝和大祭司也该来了。果然,说话声越来越近,接着内厅的后门被推开,有明朗声音道:“二位请,小僧告退。”
我忍不住好奇,掀开桌帘一角,刚看见两双羊绒皮靴并排站在屋中,便被玦晏拉住。他皱着眉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露了破绽。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桌帘放下。
这时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今日天气极寒,巫祝大人可需要在屋子里多添一个炉子?”
巫祝的声音听上去更苍老些,道:“祭司大人费心了,老夫身子骨尚好,今日又是行问询巫鬼之事,还是不用再添什么物件了。”
二人寒暄了片刻,说的无非就是些卜卦演算的技术性问题,我听得都快要睡着了,忽闻祭司道:“说来也真是惭愧,以往下官为了大王的卜卦祈福一事提前来到王族宗祠都没有这么疲累,不知为何,这次特别倦怠,看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巫祝应和道:“老夫也有此感。按说也没有千里奔波,但怎么就是困倦得厉害。但今晚事关重大,要亲自面见大王,可马虎不得。”
我一听,知道是定魂香起了作用,心中暗喜。嘴里的药丸被含服得差不多了,为防误伤,我又找玦晏要了一颗。
刚开始巫祝和祭司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后来声音渐微,直至消失不见。我与玦晏又等了约半株香时间,确认他们都昏了过去,才从桌帘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只见两人都摊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玦晏拿出银针试探了一下二人的穴位,他们均是没有一点反应。他满意地收好银针,冲我道:“脱衣服。”
我愣了一下,玦晏已经在解祭司的腰封,瞪我一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
我见那巫祝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形清癯。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于是双手合十先拜了一拜,道:“失礼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动手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
巫祝虽然不是个高大的汉子,但是他的衣服放在我身上还是大了一圈。那祭司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跟玦晏差不多身形,玦晏穿着他的衣服倒是挺合适的。
玦晏抱臂胸前,愁眉苦脸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上前帮我向内卷了一下袖口和衣摆,这才变得稍微合身了一些。
此次行事,由于我和玦晏都不会武功,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所以一共带了两把匕首,都是师父找到萧国的老铁匠费心铸造的“鱼肠匕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又在五毒配制的沸水中烹煮了五天五夜,让剧毒淬入刀锋,可以说完全不用刺中要害,只要见血就能封喉。
为了进一步降低难度,玦晏又在卜卦的前厅点燃了几株定魂香,这样宁庄公待不了多久就会昏迷,届时再用鱼肠匕首杀他就易如反掌了。
两个昏睡的男人简直要多沉就有多沉,我与玦晏连拖带拽才把巫祝和祭司二人塞进桌子下面,又翻了翻他们带来的东西,找到了几枚占卜的龟壳和两扇牛骨面具。
我将匕首藏在袖中,戴上巫祝的狰狞面具,盘腿坐在前厅,静静地等着宁庄公前来问卦。
平静下来,我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剧烈。
我偏首看一眼站在我身旁的玦晏,他脸上也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眸子。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伸手过来握住我:“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也许他不知道,他自己的手也冰凉得厉害。
窗户开了一半,我看见浓墨似的天空,心里忽然起了念想:“风暄他现在会在做什么?”我发誓,这是我为了报仇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成功与否,我都算对得起自己苏家的身份。
我握紧玦晏,两只同样冰冷的手靠在一起取暖。我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玦晏,谢谢你。”
他轻轻地笑了笑。
寂静的空气被整齐的踏步声所划破,前院中两队火把沿着回廊走过来,隔着门窗依然看得见那一片明亮的火光。
宁庄公要来了。
脚步声伴着军靴的橐橐声愈发响亮,光用听的就知道此刻院中一定站满了宁国的禁林军。
玦晏缓缓松开我的手,我感觉自己像是孤海中的一叶扁舟,倏地辨不清方向,唯有死死地扣紧袖中冰冷的匕首。
门外满院的火光摇曳,映出禁林军们高大的身影。一片沉寂中,有浑厚男声道:“庄公驾到——!”
我听闻此声心下蓦地一紧,明明是普通的紧张,我却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阴冷是贴着骨髓的,让我彻头彻尾都寒了起来。我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可是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屋里的定魂香万无一失,就算不能成功刺杀,也足以让宁庄公昏睡过去,届时我与玦晏从无人看守的后门逃走,这计划是万万出不了岔子的。但越是这样想,手就越是抖得厉害,我只好用宽大的袖袍勉力遮住发颤的手。
精神十分紧绷之下,黑檀木门“吱呀”一响,飒飒的冬风吹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一直听说宁庄公最近缠绵病榻,我以为来人会是个驼着背的糟老头,却没想到他虽然一把年纪,却是身形伟岸,全身笼在玄色的裘皮大麾下,连容貌都隐没在兜帽之中,看不清模样。
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感愈发浓郁,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幸好有面具挡着,让我不至于露怯。我扫了一眼摆在密密麻麻牌位前的香炉,好家伙,玦晏居然一连点了五根定魂香,这药力,就算是一头牛也撑不了多久。我心下总算稍稍安定一些。
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禁林军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在未得到指令前,他们不会上前半步。
宁庄公缓缓踏进祠堂中,然后依照礼制转身将门关上。果然只有他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没有带一个。
他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长明灯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在距我五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微微低了头,开口唤道:“巫祝大人。”
仅仅四个字,却足以让我心惊。
宁庄公的声音十分年轻,完全不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的声音很耳熟。但他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自幼便养尊处优,声音比同龄人年轻些也是正常。我扫了一眼玦晏,见他并未现有异色,便也没有说话,只按照他之前告诉我的宁国礼制,点了点头作为应和。
宁庄公抬手摘下兜帽,迎着身后的两盏长明灯,我看清他的容貌。
漆黑发亮的头发绾在金丝玉冠里,锋利的两道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尤其好看,像春日里第一枚吐蕊的桃花瓣。玄色的裘皮大麾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清贵不可逼视。
在看见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之前,我还可以说这是一张跟叶风暄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当我认出那条红绳就是我亲手编了送给他的如意绳后,我便知道,这不是别人,这是他,是叶风暄。
然而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淡淡含笑,声音朗润如初,道:“在下肃河侯,殷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