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探路(1 / 1)
良辰美景都被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破坏,风暄一笑,转身前去开门。
玦晏抖抖肩头的落雪,半个身子斜挤进来,正反手要关门,却被风暄拦住:“沈公子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玦晏迟疑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不明天再回去?”
烈焰早已从马厩牵了两匹好马过来,等在门外。风暄回头望一眼我,复又看着玦晏:“叶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耽误时间了。还请沈公子住在这里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玦晏连忙摆摆手道:“叶公子言重了。”
风暄略略一点头当是还礼,侧身出了门。我看见他鸦羽色的披风在朱红的门前一闪,便彻底失了踪影。
玦晏手里还拿着半支没吃完的冰糖葫芦,见风暄离开,不由喜道:“他走得太是时候了,我刚才还想着跟你去殷氏祠堂探路时找什么借口甩开他呢,现在倒是不用愁了。”
我听他又提起刺杀计划,心下一沉:“玦晏,我…”
他毫无察觉:“你、你什么?是不是今晚的药还没有吃?”他嘟囔着,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往后院的厨房走,“虽说吃错东西不是什么大病,但药不能停啊——”
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茫茫雪夜中,我站在回廊下,只觉得心也被冬风吹得寒了。
次日刚用过早膳,便被玦晏拉着出了门。沿着官道一路而行,来到昆洛城外西郊的一片灰黑色院落前。大门口上了锁,头顶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殷氏宗祠”四个大字。整片建筑看上去庄严肃穆中又带着三分的萧索。
祠堂东侧与弘法寺毗邻,寺庙里香火鼎盛。因为平日里没什么殷氏族人来祭祖,所以祠堂也一并交由寺里的僧人看管。
玦晏一看大门上了锁,知道不能走正道,贼眉鼠眼地溜到后院的围墙边,一边招呼我:“十九,快来!”
我满腹心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后院也有一扇门,不过比较小,也很隐蔽,门上挂了一把青铜锁。玦晏见装,目光在墙头上下打量了片刻。从小到大,翻墙上树的事他可没有少干。这祠堂的围墙本就不是为了防贼所用,毕竟没什么人会来王族的祠堂盗窃,因此修得也不高,对玦晏来说更是易如反掌。只见他细细观察了地形,确定四周无人,然后弯下腰弓起背,冲我道:“来,你先进去。”
我硬着头皮踩上他搭成的人梯,虽然一伸手就摸到了墙沿,但冬天穿得厚重,手脚也不太灵便,撑了好几次才把腿翻过墙头,谁知掌心一滑,直接栽了进去。幸好地上尚有不少积雪,摔得不疼。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玦晏已经像只猿猴一般跳了下来,四处环顾一周,道:“嗬!好大的祠堂。”
原来这宗祠从正面看呈凸字形,如若从正门进来,先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两边各有三间小室。而后大道变窄,直通向内里放满牌位的大祠堂。这后门就刚好开在凸字形的最顶端,紧挨着大祠堂。
院中的积雪被僧人们扫得干干净净,堆在长廊两旁。所有的内室都燃着未灭的香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想来也是每天都有僧人更换。
一鼎巨大的香炉正对大祠堂门口,整扇门通体用黑檀木制成,门上无锁,一推便开。
祠堂内的窗户没有打开,光线略暗,四角各点了一盏长明灯。里面的布局其实很简单,偌大的内厅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虽是白天,但看着还是怪不舒服的。牌位前有一张矮几,三个蒲团,供放置供品及跪拜用。后厅与前厅被半堵墙隔开,摆放着一副桌椅。桌椅后又看见一扇门,与整座院落的后门紧挨着。玦晏说按照宁国的规矩,王族必须从前门入,而巫祝只能走后门,因此才这么设计的。
隔壁的弘法寺熙熙攘攘,而一墙之隔的宗祠却显得如此静谧。
玦晏绕到后厅不知道去看些什么,我恰好看到矮几上放了一本泛黄的册子,于是拿过来翻阅。这上面记载的是历年来每次在此出席祭祖的族人名单,我翻看了最近几年的纪录,只见每次紧接着宁庄公殷重暝后面的都是殷盛西,只是恐怕今年再也不会有他的名字了。而殷君泽也没有出现在最近两年的名册中,看来近些年他是真的一直留守青州。
正在思索间,玦晏从后厅踱出来,笑道:“也真是绝了,我试了一下,那桌子底下刚好够两人藏身,桌面罩有锦帛桌布,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桌下有人。届时只要配制一点迷魂香,包管让真正的大巫祝睡上三天三夜!”
我合上名册,勉强笑了一笑:“是哦。”
他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道:“两扇后门也是挨着的,到时候就算想逃走也方便。我真是天才,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我喊住他:“玦晏,我打算放弃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放弃什么?”
我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放弃刺杀宁庄公。”
他的脸上并未显出几分惊讶之色,只是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过够了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只想好好地活着。退一步说,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我不能让你陪我冒这个险。”
玦晏苦涩道:“我早就看出你无心此行,只是一直在等你亲口跟我说。时至今日,你还要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来打发我?”
我不知他是何意,刚要辩解,又听玦晏沉声道:“是因为他,对不对?”
我心里蓦然一跳,像是被当场抓住的贼,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玦晏紧紧盯着我:“你真以为不告诉我,我就看不出来了?”
昨夜庭院大雪中,叶风暄长身玉立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是真的想要跟他好好过一生的。
念及此处,忽地释然,我仰起头承认道:“不错,是因为他。我本也没打算刻意瞒着你。”
玦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九,这一年,你变了很多。”
我道:“不是变了,是我们都长大了。”
玦晏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还没下山之前,意气风发,热血沸腾,成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嚷着要报仇,十头牛也拉不住。我劝你不要冲动,你还生我的气。但是再看看现在的你,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总是有那么多的借口、那么多的顾虑。我认识的那个苏晴雪呢?!”
我冷静地看着他:“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玦晏咬牙道:“如果你是因为嫌累嫌苦想要放弃,我不会多说半个字。但是你放弃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宁国人!你不要忘了,是谁害得你这样!”
我心里本就内疚,听见他这样的诘问更是难受,喉头一哽,道:“我没有忘…”
玦晏双手扶住我肩头:“师父为了这件事,殚精竭虑地为你筹谋了很久。你真忍心放弃,辜负师父助你的一片心意?”
我低头看见他手背上的一片伤疤,当年我伤愈后曾经问过他是怎么受伤的,他告诉我说是某次熬药不小心被火烫伤的,但是过了很久我才从兮霖师兄口中得知,那是他从王宫中背我出来时被宫中滔天的战火灼伤的。我看见这疤痕,为自己辩解的话再难以说出口,只低声道:“回到青州之后,我自会向师父他老人家负荆请罪。”
玦晏的目光如同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十九!”他的掌力收紧,“所以只是因为叶风暄?只是因为他是宁国人?”
我吃痛,微微蹙眉:“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再问我?”
他眼里露出惨淡之色:“如果有别的理由…哪怕一个,用一个说服我也好。”
我轻轻挣开他:“我不想骗你。”
院落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有个稚气未退的少年声音道:“徒儿的确听到祠堂里有人在说话——”
我与玦晏俱是一惊,连忙躲入后厅的桌台之下。但闻有两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听声音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那老和尚道:“祠堂的门锁得好好的,哪里会有人呐?”
小和尚不甘心,在前厅后厅来回踱了好几圈,吓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玦晏在我身后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急促,眉头紧缩。好在那桌布又厚又长,一直垂到桌角,只要不特地上前翻看,很难发现桌下藏了人。
小和尚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疑惑道:“真是奇怪了,徒儿刚才明明听到有人说话的!”
老和尚笑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小和尚垂头丧气道:“好吧,可能是徒儿心不静,生了幻觉。”
二人再未过多交谈,出了院落便重新把门锁上。又静静等了片刻,我与玦晏才敢爬出桌底。
日上三竿,已然晌午。后厅内并无灯烛,唯有斜斜日光斑驳地洒在地上。
玦晏拉开椅子坐下,沉默良久方开口:“十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要放弃?”
我的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硌得生痛。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像一把随时都会飘散的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