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初心(1 / 1)
早膳用毕,我们三人去马厩里挑了三匹好马上路。行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郊外的红梅林。前几日下过大雪,虽然今日天气晴好,但地上仍有不少积雪未化。只见苍茫天地间,那红梅次第而开,纷纷扰扰中自带了三分的清冷。
今日来赏梅的人不多,风暄与玦晏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几株梅花树旁。飒飒冷风一吹,我觉得寒意袭身,不由裹紧了披风,但觉胃中隐隐有些难受,好在不严重,忍一忍也就不痛了。
林间本来无路,后来游人多了,官府特地铺上了石板路,结冰之处略有些打滑,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
风暄见我的脸被冬风吹得通红,问道:“还是很冷吗?”
我摇摇头:“无妨。只是很久没出来走动了,一时有些不适应。”
玦晏闻言不由皱眉道:“本来就怕冷,还非要来看什么劳什子的梅花。要是被师父知道了,一定又要说你。”
风暄一怔,玦晏连忙收口,有些尴尬:“叶公子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出的这个主意不好。主要是十九她打小身子弱,后来又重病了一场,十分畏寒。郊外风大,我怕她容易吹出病来。”
我一听,这才刚出来他就要催我回去,简直是专程来跟我作对的,于是不满道:“就会拿师父来压我。你是不知道,我现在身子硬朗得很!”
玦晏躲开我的一记暴栗,一双凤眼睁得老大:“拉倒吧,昨天还听你一直在咳嗽——”
风暄拉住我,神色一黯:“沈公子说得对,是我大意了。”他复又看向我,“樱落,如果觉得冷就不要硬撑着,这个生日咱们回去过也是一样的。”
我十分不快:“好不容易来透透气,你们总是变着法把我往回赶。我不管,总之我不回去,要回你们自己回。”说罢径自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刚才的胃痛加剧,我脚下一滞,缓步跟在身后的风暄差点撞上我,不由问道:“怎么了?”
万一被他知道我胃痛,那就算五花大绑也会把我带回去,我只好凭空一指右边的一簇梅花,道:“诶,你看,这梅花有六瓣。”
风暄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不错,这梅花叫做‘六瓣红’,又名‘千台朱砂’,盛产于宁国北部,性喜寒。昆洛城中不如郊外寒冷,所以赏梅一定要来城外。”
又走了一阵,见到林中有一座亭子,亭中用火炉烧着热水,游人可以过去讨一杯热茶喝。我再难以坚持,但还是神色如常道:“走得有些渴了,我们也过去喝喝茶吧。”
风暄与玦晏上前去拿茶杯,我趁势找了个地方坐下,胃中绞痛越来越厉害,我俯下身,正想着怎么瞒下去,风暄已经端了两杯茶走过来,一杯递给我:“来。”
我伸手去接,没想到手中乏力,竟没有接住,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风暄这才意识到我的不对劲,登时脸色一白:“你怎么了?”他的手在我额上一抹,冰冰凉凉全是豆大的冷汗,不由寒声唤道,“樱落!”
玦晏疾步赶来,一把拉开风暄:“叶公子请让一下。”他神色严肃,“把手给我。”
我卷起袖子露出手腕让他号脉,一边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胃里有些难受,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玦晏却不回我,皱眉试了试脉象,复又问风暄,态度十分不客气:“你今日带来的早膳都给十九吃了些什么?”
风暄略略想了想,沉声罗列道:“红枣糕、栗子糕、杏仁佛手、糖蒸酥酪——”
话没说完,玦晏匆匆打断他:“栗子糕和杏仁佛手?”
我心下一寒,已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果然,玦晏用一副极不耐烦地口气道:“栗子与杏仁同食,她当然会胃痛了。”他一挑眉,似乎颇为不悦,“不过,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风暄自责道:“我嫌栗子糕太甜了,就没有吃。”
玦晏的脸色有些难看,道:“还好吃得不多,不至于太严重。不过既然十九胃疼得难受,我看我们还是马上回去的好。”他低头在我的合谷、内关二穴上施指按压,一时间气氛安静得可怕。
我虽然嘴上没说,但打心眼里还是赞叹玦晏的医术的确日益精进,小有所成。不过片刻之间,疼痛感已大大减轻,又喝了口热茶便匆匆离去。
其实这种食用了相克食物的病痛都是一时性的,多喝点水休息休息就好了,但是玦晏坚持要去抓副药给我吃,风暄也同意他的看法,派了烈焰陪他去镇上药店抓药。
好好的一个赏梅生辰就这么被我自己毁了,变成了躺在家里休息大会,我觉得十分懊恼。后来无论是吃药还是用膳,都蔫了吧唧的,一言不发。冬日里天黑得也早,刚过酉时便需要掌灯了。我心情不好,索性躲在房间里看书。
玦晏见我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他一个人也没事情做,更不好留下来跟着叶风暄大眼瞪小眼,于是早早出门去昆洛城里转转去了。风暄知我情绪不好,也没有来打扰我。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窗外有簌簌的落雪声传来。我放下书卷,推窗一看,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揣了个暖手熏香炉悄悄出了房门,经过院中回廊时突然有人唤我:“樱落?”
我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风暄倚在回廊里的一根立柱之后,只是灯光昏暗,我一时没有看到他。
他慢慢走近我:“怎么出来了?”
我偏首看一眼院中:“好大的雪。”
他伸手握住我,因为我一直揣着暖手香炉,所以感觉到他的手居然冷得厉害,不由一惊:“你…你怎么了?”
他并未答我,只是含笑,神色却略显黯然:“樱落,你今天满一十九岁了。认识你这么久,我居然才知道你的生辰,还是由你的师兄告诉我的。”
我想起昨夜与玦晏商讨瞒着他刺杀宁庄公的计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子谋反一事刚刚平息,我不敢让你冒险回昆洛。谁知道谋划来谋划去,还是没能照顾好你。”
我摇摇头:“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还能平安地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摩挲着我的掌心:“我难得回家一趟,许多事情需要打点。现在又快除夕了,留下来过年在所难免。但我已经想好,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把家事都处理完毕,届时等年一过完,就马上带你回青州。”
他越是这样为我着想,我就是越是觉得内心愧疚。如若真的在除夕之夜谋刺宁庄公,我可还走得成?我可还瞒得住他?尤其是一想到日后他愿意陪我定居青州,我对刺杀宁庄公的计划愈发犹豫。
我艰难开口:“风暄,你要好好想清楚。”
他淡淡笑道:“我记得竹醉夫人的葬礼之后,我在马车里跟泠崖请辞。那时我说我并无鸿鹄之志,只愿有爱人相伴,平淡一生。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是一定要陪你回青州的。如今我初心不改,只是被家务事绊住了手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慢慢处理好。”
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初心不改,我的初心又是什么?
下山之时,我信誓旦旦地答应师父一定要手刃仇人,为苏氏报仇。然而从程国到离国再到宁国,究竟是从何时起,我同样也只是奢望爱人相伴,一世平安?
雪越下越大,有几片吹到他鬓间,仿佛一夜白了头。
风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在那一刹那,我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为了他,我不愿再报仇,也不愿再冒险。
做出了这个决定,心里竟轻松不少,好像世间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就够了。我紧紧扣住他掌心:“好。等年一过完,我们就回青州。”
他面上绽开徐徐的笑意:“另外有两件事需要交代你。第一,现在镇上比较安全,我也有别的事情安排给烈焰,所以今晚烈焰同我一起回昆洛,明天我会派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你跟你师兄的伙食起居。第二,年前事多,我下次再来可能要等到年后了。这一个月里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备好马车来接你一同回青州。”
我既放弃对宁庄公的刺杀计划,心中如释重负,不由温语道:“放心,有玦晏陪我,好歹可以相互照应。”
他斜瞥我一眼,意味深长道:“有你师兄在,我也不知道是更放心了,还是更不放心了。”
我隐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也没有深想,只道:“玦晏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亲如兄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话音刚落,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在谷中之时,玦晏没头没脑地甩来一句“别人我管不着,反正若是日后没人愿意娶你,我娶你”,不由有些心虚。不过玦晏一向嬉皮笑脸,随口开我一个玩笑也不是不可能。我看他这两天对我的神色自若态度自然,也完全没有什么忸捏的举动,估计那天也不过是随便说说逗我开心罢了。
风暄见我毫不在意,幽幽道:“唉,毕竟我不知道你的生辰,也不会给你看病抓药。”
我抱臂胸前,颔首道:“说的也是,那我还是去找玦晏好了。”
他俯下身来,呼吸滚烫:“你敢!”
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玦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哎,有没有人能开一下门啊?冻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