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伊人(1 / 1)
我将在清音堂跟宋灼光合纵的事情经过一一跟他说了,他听得十分仔细,末了似是后悔没有早日察觉到宋灼光的意图,声音低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当初就不该图省事放他走的,现在反而成了他威胁我们的筹码。”
我见他愁眉不展,安慰道:“他谋求借我之力窥探殷盛西的动态,其实我们也算不得吃亏。至少在殷盛西失势之前,我不会有危险。”
风暄沉思了片刻,道:“殷云骁果然是越来越猖狂了。不过他还不敢正面对抗殷盛西,否则外人会说他轼兄篡位。先击垮尹仲甫,殷盛西必定元气大伤,届时再随意安插一个罪名,将他贬黜边疆,身边便再无威胁。”顿了顿,他眼里噙了两三分的凉意,“只是这个如意算盘,还算漏了一个人。”
我试探道:“你说的,可是肃河侯殷君泽?”
他闻言一凛,匆匆垂下眼帘,简短地回我:“对。”
我有点疑惑:“但是听说肃河侯远避青州,不问朝政,恐怕对太子之位并无属意。而且这几年来安分守己,也没有得罪殷云骁的地方。我想,他应该不愿蹚这摊浑水吧?”
他笑了笑,幽幽道:“今时不同往日。计划…怕是要变了。”
我轻轻靠在他肩头,道:“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们之间如何勾心斗角、算来算去。谁做宁国的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萧国是再也回不来了。刚下山的时候,我被师父的一番话所感染,只想着谁害我如此,我必加倍奉还。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我愈看见九州的广袤,就愈发现自己的渺小。很多事情远不是你我能够轻易左右的。”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我坐直了看他:“我不是要说这个。”
而他只是宠溺地看着我:“哦?”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是想,既然很多事情不能左右,那么人生在世,还是活得开心最重要。等我们从尹府出去后,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比如逛逛市集,泡泡茶馆,听听说书,吃吃好东西。你是宁国人,对这里肯定熟悉,一定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都介绍给我。”
他替我将碎发笼至耳后,低笑之后轻声叹:“你愿意留在昆洛,是再好不过。”
眼看天色不早,我与风暄都不方便再在琴房逗留,匆匆话别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我锁好门,本来怕打扰尹庭轩休息,打算明天一早再把钥匙还给他,但经过书房时看见里面仍亮着灯,知道他并未歇下,于是便走了过去。
快到门口时,听见屋内有袅袅琴音传来。
我停步,凝神细听了片刻,发现他弹的还是那首《月满西楼》。
寿宴那天风暄对我说过的话蓦然浮上心头:“尹大公子这次难得愿意演奏,曲目早就被泄漏了出来,听说叫做《逍遥游》,可现在他却临时换了曲目。”
他本来打算演奏的,真的不是这一首吗?
我攒紧手中的钥匙,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听他弹完,方叩响门栏:“公子?”
尹庭轩抚平琴弦,抬眼道:“进来吧。”
我将钥匙双手奉上,道:“几把长琴都调好音了,公子有空可以一试。”
他略有些惊讶:“你一直调到现在?”
我想起刚才在琴房跟叶风暄耳鬓厮磨之事,耳根一热,随口扯了个谎:“樱落手笨调得慢,公子就别笑话我了。”
他笑得一声:“本来也没急着让你调完,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是我的不是。”
我趁机问道:“公子又在弹《月满西楼》,可是因为很喜欢这首曲子?”
他沉默了一刻,然后看着我,淡淡道:“从前也练过这首曲子,只是那天听你弹起,觉得很好听,就弹着玩玩。”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我很难问出口我想要问的问题。但是如果现在不问,以后说不定就更没有机会问了。我心一横,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公子很久了。今日斗胆请教公子。”
他道:“你说。”
我轻声道:“尹大人寿宴那天,我在摘星馆里遇见公子,临时弹了一曲《月满西楼》。后来公子入前厅演奏,弹的也是这首曲子。敢问公子,是正巧本来安排的就是这一首,还是…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临时改了曲子?”
他并未有过多的犹豫,坦率地答我:“是临时改的。”
我心下一沉,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显得我小心眼了。我斟酌着用词,尽量波澜不惊道:“公子难得在众人面前演奏一曲,纵然琴艺精绝,但临时更换曲目的做法,还是太有风险。公子何故要冒这个险?”
他身边一人高的黄铜灯盏被突然拂过的凉风吹得忽明忽暗,光影流动,使得他的眉眼也变得明暗不定。
良久,他开口,声音温柔得像一把云:“那晚你弹琴的样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感觉心头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捏住了。
那天夜里他失神接下我面纱之前,眼里的光芒,如同万千星子,漫天流光。在他心目中,究竟是哪一位姑娘,受得起这千般的缱绻,万般的温柔?
我无暇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谁?”
他半晌不语,忽然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洒在他皓白的袍子上,真是嫡仙般俊朗出尘的人。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的声音飘渺地传来:“三年前,萧国王宫的中秋赏月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虽然看不清模样,但溶溶月色下,她奏长琴的风姿,实在好看。”
“萧国中秋宴…”我胸口如被大石击中,颤着声问他,“公子遇见的,是——”
“九公主,苏晴雪。”他眼里含了笑,“当年,她跟那天的你一样,用白纱遮了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样素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三分的娇艳来。其实在座的还有她的几位姐姐,明明都是公主,她却跟她们不一样。”他与我隔得很近,声音既轻且柔,“樱落,你有一点像她。”
为什么那天会有恍惚的失神,为什么偏偏对我青眼有加。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因果是我,这因果又不是我。
我莞尔道:“可惜这位九公主,死于萧国国破那日。”
他的眸光黯然:“我自出生起便在萧国长大,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直到中秋宴过后两月,我爹突然派我去宁国办事。我刚出萧国边境,便听说宁国军队攻来的消息。随行的是爹的心腹,他告诉我,我本是宁国人,而我爹,是宁国放在萧国朝廷之中的眼线。两军交战,我被困在宁远城一个多月。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收到她的死讯。听说,是肃河侯放的箭,宫里又起了火…命运对她这样不公。这些,都是我们尹家欠她的。我从来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可是每每想起来,总是很遗憾,再也不能听她弹一曲《长风歌》。”
薄云湖畔,十里长亭水悠悠。遇见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转眼间三年已过,物是人非。
我凉凉笑了一声:“原来那日在摘星馆,公子说认错了人,是错把我认成公主了。公子真是糊涂了,公主早就死了。我与公主再相像,也终究是另外一个人。”
尹庭轩本就与我隔得极近,如今又往前逼了两步,几乎是挨着我讲话:“不过是眉眼有两三分相像罢了。公主性子天真活泼,而你温顺内敛,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她过。除了…除了那晚,实在是一模一样的扮相,是我失态了。”
天真活泼?那时不过是不懂宫里的规矩罢了,在他们这些严守规范的贵族眼里,倒是与众不同的娇憨了。
我苦笑:“我并无责怪公子的意思。”
他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做得很好。”
身后就是墙壁,我已没有退路,而他虽然没有再逼近,却也没有让开要我走的意思。我被他看得有些慌乱:“公子…”
他低低道:“当年在宁远城,我虽然知道既然父亲大人插手此事,萧国被灭便在所难免。但我以为至少她能在城破之前逃出来,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被俘抓来宁国。届时庄公必然会摆出一副仁爱的态度,封她个郡主什么的傀儡做做。我没想到她的性子居然那么烈。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空有‘尹家大公子’的名头,却无保护一人的能力。我承认在摘星馆见到你的时候,有那么一刹我以为是她回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是她,也不会是她。”凉风习习,灯盏摇曳,他的声音柔柔地润开,“樱落,我更不愿你变成她。”
其实站在他面前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然而从“天真活泼”,到“温顺内敛”,原来只需要短短三年。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毕竟今时不同往时,连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来了。
尴尬的沉默中,门外忽然传来一把凉凉的声音:“公子,雪顶龙舌已经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