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琴姬(1 / 1)
这天夜里,聂云出很晚才回来。
风和苑里早就熄了灯,她执一柄红蜡烛台,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我心烦意乱,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听见声响,唤道:“你回来了?”
聂云出被黑暗中的声音吓了一跳,蓦地转身。她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幽幽的烛光照在脸上,简直如同蜡人石像一般,倒是也把我吓得够呛。
“吵醒你了?”她冷冷问道。
我摆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睡着。”
她哼了一声,将烛台放在梳妆台上,几枚荆钗一拔,青丝如瀑。
我见气氛讪讪,翻了个身便准备继续闭眼睡觉,却听她幽幽道:“从明日起,你跟着我去醉柳院侍琴。”
醉柳院乃是尹庭轩的居所,我不由得虎躯一震:“侍、侍寝?”
聂云出白我一眼:“你想的美。”
我这才反应过来,干干笑了两声,还要再问,她却一口吹熄了红烛,道:“其余的事情我明天会跟你说,今日累了,我先睡了。”
翌日清晨,我与众人一起落座用早膳。听得她们七嘴八舌地在讲昨天谁跳错了一小步,谁又遇见一个眼生的俊俏公子。我插不上嘴,埋头苦吃,正要再添一碗白粥,聂云出静悄悄地走到我身后,道:“该走了。”
我嘴里的包子还没有咽下去,模模糊糊道:“这么早?”
聂云出皱一皱眉:“难不成还要让公子等你?”
她这番话声音不大,但全桌人恰好都能听清,前一秒还热闹非凡的餐桌立马鸦雀无声。
我脸上一僵,先碰到夏雨心的目光,然后全桌人的目光都压到了我身上,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我连忙把盛粥的碗放下,一口吞下嘴里的包子,慢慢起身,点头哈腰道:“那我就先走了,各位姐姐慢用。”
也不知道聂云出常年是怎么在这种压力里生存下来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忒好了。我感觉再多待一会儿,身上都会被她们的目光烧出几个窟窿来。
匆忙逃出风和苑,跟着聂云出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东南角的一处别院内。梨木制的大门虚掩,聂云出引我进门,道:“公子,人到了。”
尹庭轩身边并无侍从小厮,他自己坐在书桌后面泡茶。茶壶是由上好的紫砂磨成,应是有些年月了,泛出温润的光。袅袅的茶香氤氲,他扫一眼我,点点头道:“好。”
聂云出退出书房,掩上房门。
尹庭轩也不说话,两根修长的手指执着杯盖,轻轻捋着茶杯里的茶沫子。我见杯中的茶叶均是呈米粒大小,一片一片碧绿如洗,便知这是原产于萧国泷川高山之上的“雪顶龙舌”。因着产量稀少,所以基本不在市场上贩卖,就连别国的王公贵族也难得有机会喝到。他自幼长在萧国,虽然搬回了昆洛,但饮茶的喜好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不知他是何时知道自己是宁国人的?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当年他遇见我时,可早就知道我是注定要当亡国公主的?
念及此处,心下伤痛,只得不去再想。
“我知道你本是厥坦送来的舞姬。”尹庭轩喝了一口茶,“所以想问问你,可愿以后随我侍琴?”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愿意。”
尹庭轩闻言一怔,将手中茶杯放下,脸上不惊不喜:“哦?理由是?”
我迎上他目光,道:“公子身边已有云出侍琴。云出姐姐冰雪聪明,做事谨慎,奴婢出身蛮荒,不懂规矩,怕是不合公子的意。”
尹庭轩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嘴角浮起暧昧不明的微笑:“但是你与她不一样。”
我有点心软,但还是推辞道:“奴婢自认愚钝,怕扰公子烦心,还请公子三思。更何况,奴婢来自厥坦,地位卑微,不敢服侍公子。”
尹庭轩半晌无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末了沉沉道:“地位卑微?如果我封你为‘琴姬’,还有谁敢瞧不起你?”
我心中一喜,这件事竟然进行得这么顺利。
我这么说,又这么做,如此欲拒还迎,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不如聂云出这般面冷心冷,又刚刚入府,成为尹庭轩的侍琴并不是什么免死金牌,该使绊的人还是会使绊。更何况,小小的舞姬行动力太有限,恐怕我还没接触到殷云骁,就要老死深宅了。唯有让众人皆知尹庭轩护着我,我才能有恃无恐。尹庭轩知我琴艺,想让我侍琴,若我如别人一般欣喜答应,那也不过是个受青睐的婢女罢了。看聂云出服侍他这么久还没有搬出风和苑就知道,这样的青睐除了排挤和流言,并不能带来什么。
我要的,比他能给我的更多。
人心难测,我本不会、也不想用心机苟活,然而我没有选择。今天早上那一桌匕首般的目光,让我深深地意识到府里的每一步都是步步惊心。我必须找到依靠,让我不泯灭于众人的依靠。
我硬是挤出一副含羞带怯的神情,楚楚可怜地又推脱了两句:“公子这样做,奴婢好生惶恐。”
“若是美玉蒙尘,才真正是可惜了。” 尹庭轩道,“想必令堂也不愿看到她教你的琴艺都荒废了。”
我婉转低头,轻声道:“公子仁爱,奴婢一向有所耳闻。”
他十分诚恳地看着我:“你还是不愿意吗?”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还哪敢再装矜持,连忙把话兜回来:“与其说是不愿意,倒不如说是不敢。但公子既然做出如此之重的承诺,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这才笑了笑:“要想请动你,也是不容易。”
我连忙跪下请罪:“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奴婢绝不是待价而沽的意思。”
“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他扶我起来,“跟云出一样。”
我点头应了,他转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盒子,道:“这些都是历年来府里收集的一些琴谱,大多都有缺失,而且书页也腐坏了不少,需要重新誊写。许多年前我爹曾托人整理过一些,只是后来…你识音律是再好不过了,誊抄的时候也会顺手很多。”
我对这个工作难度和工作量都很满意,道:“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快誊抄完。”
尹庭轩温和一笑,道:“我不是急着要,琴姬大可不必那么辛苦。”说罢,敛了敛衣冠,放下茶杯,“我出去一趟。”
我下意识问道:“这雪顶龙舌需要给公子用热水温着吗?”
尹庭轩脸上现出一抹讶色:“你竟然认得雪顶龙舌?”
雪顶龙舌有一个非常奇妙之处:初道泡茶,茶叶显之绿色,如果茶冷之后再用沸水进行第二道第三道的冲泡,茶叶的颜色便会越来越淡。然而如果初道冲泡之后用热水温着,三个时辰之后,茶叶便会显出淡淡的嫩红色,这也是它被称为“龙舌”的原因。此时饮温茶,热而不烫,苦中回甘,方为茶中上品。
我笑而不答:“我只是不知道公子要外出多久,怕公子回来的时候喝不上一口热茶罢了。”
尹庭轩不置可否,只看了我一眼,笼了衣袖便出了门。
今日天气晴好,我将书房的两扇梨木花窗推开,就着夏日熏风将那盒子打开,先闻到一阵淡淡的油墨香,混着些许的潮旧霉味。原本雪白的宣纸早就变成了浅褐色,看上去应该至少有个百八十年了。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本琴谱一一拿出来,盒子快见底,突觉指尖被硬物一硌。我抽回手,只见盒底躺着一本硬质封面的册子,外观跟前面几本琴谱都很不一样。
我拿出来一看,册子的四角都镶了防磨的玳瑁,而且根据新旧程度来看,这应该并非古物。我觉得好奇,便翻开封面,略略泛黄的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字:“九璃。庄公五年二月十三。”
庄公,指的必然是宁庄公了。如今已经是宁庄公二十九年,这么算下来,这册子也有二十四年的历史了。只是不知道,这位九璃是谁?
我又往后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全是五声音阶琴谱,与刚才的署名和日期一样的字迹。然而这册子却并未写完,只有得上十页,再往后就是空白了。我忽的想起尹庭轩刚才的话:“…许多年前我爹曾托人整理过一些,只是后来…”二十四年前恐怕连尹庭轩也尚未出世,看来这册子,就是他口中尹仲甫托人整理的了。
我细细翻看了片刻,这位“九璃”的字写得相当漂亮,也许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位懂音律、通乐理的美人呢。
我挽起袖子,拿了桌上的一块新墨细细研磨了起来。书房内放置了两尊白铜制的金猊,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四散开来。
香味是一种很独特的印记。我从小身体不好,吃了许多药,以至于在调养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带一股中药味。兮霖师兄常年研制新药,所以身上长期都是那种爆炸后的糊味。而叶风暄,他素来不用熏香,只是衣服洗得干净,总是带着一股清淡的皂角香气。闻得多了,我很是喜欢这种干净的气味。熏香本是贵族用品,尹庭轩自幼锦衣玉食,也就难怪别院里遍布铜制熏香炉了。
新墨研好,我在笔筒里随意挑了一支狼毫笔,就着手头上的古琴谱誊抄起来。琴谱虽有破损,但大多都用鱼胶重新贴制过一遍,想必也是那位九璃修复的了,此举大大提高了我的效率,一天下来就抄完了好几页。
夏日太阳落山晚,我看窗外明亮,而尹庭轩还没有要回来的样子。便将温在热水里的茶壶放在他桌上,掩上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