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风寒(1 / 1)
接下来的几日,捉拿灼光的通缉令便贴满了整个承阳城。可惜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了踪影。想来也是,宁国五王子的人,既能将我们这些日日与他朝夕相处的人都蒙在鼓里,必定也不是等闲之辈,避开几个程国的狗头官兵还是轻而易举的。
书院被官府正式遣散,学生们也开始陆续离开。青裁在房间的一头收拾行李,我坐在床头发呆,忽闻一阵轻快鸟鸣,只见窗边停了一只灭蒙鸟,腿上绑了一枚小小的蜡丸,看见我了立马更加欢脱地叫了几声。
“嘘——”我认出这只是药师谷里豢养的灭蒙鸟,生怕青裁看到,连忙比个噤声的手势,它便不断地挥舞着它的小爪子,示意我看那蜡丸。药师谷的讯息一向是通过专门训练过的灭蒙鸟传递,以确保能够精确送达收信人的手里。
似乎是恍惚间才意识到,我离开药师谷竟也有三四个月了。
伸手拆下丝带,我用力将蜡丸捏开,掉出薄薄的一张纸来。
是师父的来信,说是听说了公子宇身亡的消息,这也意味着我在程国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动身去离国找夏侯伯骥了。我的师姐听泉前两年嫁人后就搬出了药师谷,如今在离国王宫里当药官,她的丈夫俊坛则在宫里的侍卫队里当差。最近听泉有了身孕,不能继续工作,偏偏离国王宫又缺人手,我到了离国,一来可以顶替听泉的空位,二来,也有机会接触到经常进宫的夏侯伯骥,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师父嘱咐我尽快前往离国与听泉汇合,剩下的事他已经另行吩咐听泉了。
我读完信,略略有些惆怅。
灭蒙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唤了起来,我连忙拿了些吃的和水摆在它面前,它便欢快地埋头享用。
“咦,哪里来的小鸟?”青裁突然出现,我吓得连忙将信纸和蜡丸塞进身后的枕头下,急急掩饰道:“啊?哦,是啊,不知道谁家的呢,看着可爱就给它点东西吃——你的东西都收拾完了?”我抬头看着他床前的两个箱子。
青裁点点头道:“收拾好了,随时能走。”他曾经说过他的家就在不远的临城。
“这样啊。”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在书院的这几个月快得像一场梦。
“十九,你呢?”青裁开口问道,“你是留在承阳,还是回家?”
家?我又哪里还有家。
“我…”我把书信往深处塞了塞,“我去离国,见几个亲戚。”
“十八也跟你一起去吧?”青裁问道。
我心里若有所失,抿抿嘴,心不在焉道:“是啊。”
青裁也有些伤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反倒是我安慰他:“大家同学一场本来就是缘分,你也别太难过。”
他身形瘦小,那两个箱子又大又沉,我忍不住上前帮手,替他提了一个箱子,送他出书院。
在茶花小径上碰见叶风暄。他穿着一件薄柿色的棉服,在这清冷的冬日里非常显眼。
青裁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十九,不必送了,终须一别的。改天我找个时间,去离国看你和十八就是了。”
叶风暄听见“离国”二字,神色稍有异动,扫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话道:“青裁是今天离开?我倒是给忘了。”他顺手将两个箱子提起,一路送到了书院门口。
二人又话别了几句,来接青裁的马车已经停靠在了门外,车夫下车来替他将两个箱子拎上去。
青裁与我俩一一拜别,登上了马车。
叶风暄目送青裁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转身看我,眼里有几分戏谑:“你要去离国?”
我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对啊。”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定格了片刻:“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我有我的行程,你也有你的行程…对了,你要去哪里?”
叶风暄想也没想:“我跟你一起去离国。”
我的干笑僵在脸上:“你该不是说真的吧?”
他似乎反而有些惊讶:“不然呢,你打算一个人孤身上路?”
我吞吞吐吐道:“其实…那也没什么啊,原本来程国也是打算一人前行…”
“那不一样。”叶风暄草草打断我,“灼光还没有被缉拿归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万一被你遇到他,就是跟公子宇一样的下场。我同你一起,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我被他说得有点后怕,嘴硬道:“他应该已经回宁国了吧?”
叶风暄看着我笑:“你说呢?”
我败下阵来:“你不要故意吓我啊!”
他悠哉悠哉地整了整袍角,道:“难说哦。说不定,他还躲在承阳城里呢。”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抬头望望天,道:“其实,我觉得你先前的这个提议着实不错。”
我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就收得完,叶风暄也是轻装上阵。
离国还要往北行,盛产美味的瓜果和良驹,就是早晚温差大,气候条件有点考验人。一路顺利的话,大概不到一个月就能到达都城乌颐。
离开书院时,我在芳华院里祭了一杯烈酒给颂之。他平日里素爱小酌两杯,身上有清洌酒香的时候,笑起来格外好看。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尸骨葬于何处,不过我想这样也好,无论如何,他在我心里面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上蹿下跳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荒郊野外的一抔黄土。
我也终于又换回了女装打扮,不必再刻意压低嗓门装大老爷们,果真轻松自在多了。
一路冒雪北上,天气大寒。离开承阳不到十天,由于连日匆忙赶路,身体疲乏又着了凉,我终于不幸发起了低烧,脑子昏昏沉沉的,还头疼欲裂。
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我总算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勉强撑了两日,这天早上实在不舒服,连床都起不来,只能躺在客栈休息。我病得昏昏沉沉,只能听见叶风暄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带你去医馆看看。”窗外风雪极大,这种天气怕是连医馆都关门了。一想到冒着严寒走那么远八成还得吃个闭门羹,我顿时回绝道:“我不去医馆。”
叶风暄泠声道:“那怎么成,拖得久了别出什么事来。”他伸手过来拉我,我赶忙一掀被子躲进去,闷声道:“我不去我不去!”
他低声道:“来,我背你去。”
我偷偷掀开被子的一条缝,果然见他在床前蹲下,背对着我。我没什么精神地又把被子合上:“我说了不想去医馆。”
他沉默片刻,道:“你不要总是这么任性,不看病对你有什么好处?”
人一生病,脾气就特别急躁。我不耐烦地吼道:“我说不去就不去!”
他终于没再接话。
我憋在被子里,片刻后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随后便是一片寂静。确定他已经走了,我才心满意足的将头探出来,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睡过去就不知时日,直到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给惊醒。我喉头一阵灼热,觉得要吐,想着过了这么久,他不管去干嘛也应该回来了,于是唤道:“叶风暄?”
没有人应我。
我这才后悔不该一早把他骂走,现在想要个人帮手也是不能,只好自食其力,翻身起床,脚上随便踩着鞋子,披了一件大衣,抱着铜制脸盆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也是,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来。
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漱漱口,我拖着步子病怏怏的走到窗边,刚伸手推开窗户,一阵冷风便席卷着细碎雪花飘了进来,我打了个激灵,赶紧把窗户关严实了。
我感觉全身愈发烫得灼人,连着灌下两杯凉水都浇不灭这种灼热感。眼见病情越发严重,我只好躺回床上。两床被子压上来,又忽然觉得冷得厉害。
很快又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梦的过程已经支离破碎,只记得结尾是我在萧国王宫的角楼上中了一箭,可是这一次没有玦晏来救我。我从城墙上直直跌下去,堕进不见底的深渊。
呼啸的风声、将士的厮杀声、兵刃相交的折戟声,兀自在我耳边穿梭不休。
像是蓦地有人在虚空里扶住我,我停止了下坠,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我额头,声音异常焦急:“这么一下就烧成这样?”
叶风暄回来了。
我突然有点想哭:“叶风暄?”
他高大的影子投在我脸上,侧身道:“大夫,麻烦您看一下。”
大夫?这么大的雪,他居然还把大夫请过来了?
我勉强看清床边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肩头落满白雪,手里提着一个药箱,道:“好。”他先替我诊脉,又翻看了舌苔,起身跟叶风暄说道:“姑娘只是感染了普通风寒,但底子比较虚弱,容易起病急,去病慢,以后切记不可过度劳累,也要多注意保暖。我这里带了一些驱寒的姜母,先煎上给姑娘发发汗。其实普通风寒也不必吃什么药,多捂一捂出场汗就好了。是药三分毒,姑娘体弱,吃多了药反而不好。”
叶风暄点头道:“我记得了,多谢大夫,我送您回去。”
那中年大夫又道:“不用啦,公子还是留下来陪姑娘吧。这么大的雪天,你跑了好几家医馆也不容易。要不是看你那么着急,我也是懒得出诊。”
叶风暄笑得一笑,道:“您别客气,至少送您下楼。”
过了好一阵他才回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见我还躺着,放下瓷碗,俯身道:“先起来喝点水。”
我折腾了这么久也累了,便扶着他缓缓坐起。昨天晚上点的火炭盆已经熄灭,屋内很冷,叶风暄解下身上裘袍罩在我身上,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才端起瓷碗递过来。
我听他说喝水还以为真是热水,一闻才发现原来是刚煎好的姜汤。小时候喝药跟喝水似的,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特别讨厌吃药,于是扭了头,道:“我最讨厌姜味了。”
他一皱眉:“不肯去医馆就算了,现在大夫说的话都不肯听了?”
我垂眼看见他的袖口还有些刚化开的水迹,染得湛蓝棉服深一块浅一块的。又想起他冒这么大的雪去请大夫,心下忍不住一软,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姜汤,差点把自己都给呛到。
叶风暄将空碗放到桌上,起身去打了一盆凉水,背着我绞帕子。
我低头看见他给我披上的是一件蓝海松茶色的金丝裘袍,一看就价值不菲,尤其是衣领那片的毛边,油光水亮,是优中选优的上等货色。我素来知道他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但如果真的是个富家公子哥,为何又会惹来黑白两道一路多次的追杀呢?他的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让我知道?
我抬起烧得滚烫的头,连声音也像是有热度的:“叶风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将冷帕子敷在我的额上,认认真真道:“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