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前路(1 / 1)
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
今年山里的寒气尤其重,山脚下已经一派春意盎然,山顶上仍是有积雪未化。
这三四个月里我活倒也潇洒,不必上早课,也不用干活,还可以趁着身子没复原,对兮霖和玦晏颐指气使。师父对我的医术修习看管得严格了许多,经常拿些疑难杂症的例子来考我,我自然是不愿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于是私下里也看了不少药典经书,后来逐渐也能对答如流。偶尔碰到些上山求医的病人,师父亲自出诊,也让我在一旁学习观摩。我暗地里揣测,师父估计是怕我日后好吃懒做养不活自己,于是希望我把医术学好,等哪天下山了,也好有个填饱自己肚子的手艺。这样想着,学习也便卖力了些。
后山腰满院桃花盛开的时候,玦晏状似无意地幽幽道:“那个什么阿澈的桂花糕,怕是快要送到了。”
彼时我正在小心翼翼地挖一棵冬凌草,听到他这句话,手一颤,药锄便将那冬凌草的根部拦腰斩断了。
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药锄,说了声:“哦。”
玦晏仔细盯着我:“就一个‘哦’?”
我吃力地咳了几声,心虚地没说话。以前我总想着,我既是公主,而又没什么人愿意娶公主,那还是不要叫他知道这件事好了。现在我不是公主了,却又想着,要凭什么去问他愿不愿娶我呢?他身为贵族子弟,是万万看不上山野里的一个小丫头的。
玦晏道:“往年的四月,他都会派人送两盒桂花糕来给你。去年是我帮着收的,那两名童子也没问你去了哪里。今年,还便由你亲自收了吧。”
后来的日子便有了期待。每次听见叩门声,都是我屁颠屁颠地跑去开门,可是回回都不是那两名童子。
转眼间四月便过完了,还是不见桂花糕的影子。
兮霖安慰我道:“如今战乱,萧国又新亡,许是那阿澈公子的手下在路上被宁国的兵扣下来盘查,耽误了些时日。你别着急,再等等吧。”
其实我并不着急,如今多的就是时间,再等等也无妨。
又等了大半个月,没等来阿澈的桂花糕,倒是等来了早前外出办事的师父。他风尘仆仆地洗了把脸,就唤我进了屋子。师父他老人家自我的伤势稳定后,每隔十几二十天就下山一趟,但是并未跟任何人透露是去做些什么。
“晴雪。”师父略有些疲惫地坐在椅上,揉了揉太阳穴,“你的身子已经基本痊愈,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
我呆了一呆。
“我本以为,萧国虽然兵力不强,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原来果真是出了内鬼。”师父叹道,“宁国占尽天时地利,又与他国合纵,萧国便难逃一劫。”
原来师父早就觉得萧国亡得太过迅速,内心生疑,于是近月来陆续下山走访打探了一番,倒真给他知道不少□□出来。宁国吞并萧国,乃因四人合力所致。
第一个,是萧国朝中重臣、官至司马的尹仲甫。此人其实是宁国人,潜伏萧国多年,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是宁国布在萧国最大的一枚棋子。两军混战,就是他一直将萧国的情报偷传出来,宁国才能这么顺利地一路攻到青州。据说青州城的大门,就是他的手下拉闸打开的。萧国亡后,他也回了宁国,加封太保,虽无多少实权,但声名极盛。
第二个,是程国的公子宇。公子宇姓秦,是程国的谋士,主张七国之中必须出现一国霸主统治天下,其余六国,弱的吞并其地,强的封设诸侯。这个想法可把老实守旧的程恒公差点吓尿了,赶紧随便赏了点银子就让公子宇走人。公子宇未能得志,只好四处游说自己的理想主张。有幸见得宁庄公一面,二人很是投机,于是便成了宁国的幕僚之一。宁国发兵萧国,就是听了他的建议,说尹仲甫的势力遍布朝野,时机已然成熟,可以一举将萧国歼灭。萧国亡后,他急流勇退,领了赏金,便重新回了程国,开设书院,传授谋略之道。
第三个,是离国的将军夏侯伯骥。离国的国君离文公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登基后没多久就纵情声色,不问政事,国君的头衔名存实亡,朝政都是这位将军在把持。离国的历任国君一向实行仁政,与其余六国少有纷争,但夏侯伯骥却一直野心勃勃,企图让离国在九州大陆上拨得头筹,正巧离文公也不上道,于是便由得他为所欲为。据说宁国以我萧国三座城池的条件,换得离国两千匹精良战马,就是他亲自去找离文公盖的玺印。
第四个,自然是宁国的国君、宁庄公殷重暝。国破之仇,不必细说。
我捶胸顿足道:“师父,您不说倒也罢了,今天既然让我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若还做个缩头乌龟,那这一箭是白中了,师父也白救我了。”
师父叹道:“苏家只剩你一人,想叫你学武手刃仇人,是不可能了。所幸你还会些医术,医术之道,翻手救人,覆手杀人。我督促你精进医术,也是希望你能有一门技艺,日后用得上。这些人或为富贵,或为重臣,身边人多手杂,你想办法混进去,也容易一些。晴雪,我知道你心底善良,而复仇没有回头路,一不小心被发现,就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所以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仇,报是不报。不报,也没什么打紧的。姑娘家平平安安地待在谷里,这一生,其实很快便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我扯着衣领嫌热的时候,终于发现,已经是六月了,而阿澈的桂花糕,却始终没有送来。
我颇有些大彻大悟、到达人生彼岸的感觉。
人不能总是这么停滞不前。兮霖叫我等下次童子来送桂花糕的时候厚着脸皮打听一下阿澈的下落,谁知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与他相识不过一月,他能连着送来三年的桂花糕,已属十分不易,我不能再奢求别的什么。我对于他,怕是执念多于真正的感情。如今世道两重,身份也两重,比起傻傻地等着他的桂花糕,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当天我就去找了师父,跪在他脚下许久,说我想好了,我想要下山报仇。
师父淡淡道:“再等几个月吧,你的医术,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
我忙着表了表决心:“这几个月,晴雪一定加倍努力学习。”
门外起了风,吹得窗户吱吱呀呀地响。
师父轻声叹了叹,道:“等下了山,苏晴雪这个名字是不能再用了。”他望向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樱树,“每逢春日,这樱花都开得极好,可惜风一吹,只得零落满地——便叫你‘樱落’吧。”
我这一生,大抵也像这樱树一样,初时开得极艳,而后遇上狂风,便也什么都不剩了。
天气闷热,晚上我喜欢在池边乘凉。玦晏偶尔来陪陪我,平时都很多话,聒噪得不得了,今日却反常,靠在树下没吭声。
我竟有些不适应,忍不住道:“哟,我没看错吧?我们翠台山小霸王沈玦晏怎么成了闷蛋?”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良久,才闷声闷气问道:“听师父说,最迟十月,你便要下山去报仇了?”
“最迟十月?那么晚?”我沮丧道。
“苏晴雪。”他突然郑重地唤我的大名。
我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从今天起,我叫做苏樱落。樱是樱花的花,落是——”
他没理我:“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报仇这种事也是你一个人做得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想去杀各国的重臣,谈何容易!师父也真是的,怎么会想到让你去报仇。萧国虽然亡了国,但并非没有壮士,随便组织训练一队死士都行,为什么偏偏挑了你?”
我听着来气,冷笑道:“为什么挑了我,你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我是苏家唯一的血脉,这个理由够不够?”
玦晏倏地一下站起,冲我道:“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觉得死里逃生了一次就命大的再也死不了了是不是?那日城破,若是我再迟到半刻,你就会死在角楼上!”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冲他吼道:“怎么样,救了我很了不起是吗?是我求你来救我的么?要不是师父替我卜了卦,你会想着来宫里救我?被屠杀满门的人又不是你,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十九,我只是…”他的语气软了下来,
我却得理不饶人,嚷嚷道:“我的人生已经够凄惨了,不需要你再朝我指手划脚,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只是害怕。”他突然说。
“怕什么?”
“怕你…”他止住话锋,忽不着头脑道,“别人我管不着,反正若是日后没人愿意娶你,我…我可以娶你。”
我当时已然被他神一般的跳跃性思维绕晕了,完全没有觉察到他话里的深意,随口哼道:“收起你那可怜的同情心吧,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当年我第一个问愿不愿娶我的人就是你,你不但一口回绝,还说没有人愿意娶公主!”
“你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他低声道。
我有些哑然,随即意识到他是在提醒我昨日凤凰,今日乌鸦,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不是公主又怎么的?我就算孤老终生也不会麻烦你来娶我的!”
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容易慢半拍的奇葩。当初发现自己喜欢阿澈的时候,他早已没了影,只留给我一盒放坏的桂花糕。
而这回,当我总算反应过来,这天夜里玦晏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大概可以看作表白时,已经是几个月后,身在前往程国的路上。
若是日后果然没人愿意娶我,而我又一时脑抽将玦晏这条后路封死了,岂不是真的要孤老终生?
唉,我感到十分后悔,十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