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风歌(1 / 1)
后来人们说起萧国城破的那日,都觉得甚是凄凉悲壮。
苍茫大地群雄逐鹿,七国并立。萧国地处东南,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惜兵力并不强盛。七国中数宁国人最为骁勇好战,偏偏又比邻萧国。两国边界常年小仗不断。
宁庄公五十大寿那一年,终于寻了个借口,发兵十万率先攻了过去。
挂帅的是宁国箭术无双的七王子殷君泽。
据说此次宁庄公本打算派五王子殷云骁带兵出征,谁知殷君泽主动请缨为国一战。宁庄公念及殷云骁已有不少军功在身,而殷君泽则是一张白纸,前去历练一番也好,于是指派左右大将军加持,准了他出征。
殷君泽这一路竟是有如神助,而萧国则兵败如山倒。不过数月,已攻到了萧国的都城青州。
那一日正是南国深冬,北风飒飒的时节。萧国的军队还在做垂死挣扎,殷君泽却带了五百轻骑,避开正面战场,杀到了萧国王宫脚下。
萧国兵弱,王族的血性却是不弱。国君萧景公拒不肯降,带了几位年纪稍长的王子,亲自率领王宫内的羽林军前来应战。
殷君泽的这队轻骑先遣队兵力虽少,但个个都是悍将,眼见马上就能攻破宫门,忽地从宫中东南角传来一阵擂擂战鼓声。
萧国王宫内设角楼,专负责打更报时。此时这角楼上却站了一位身着赤红长袍的少女,一头青丝如墨,被高处的冬风吹得散乱,看不清模样。她整个人好似寒冬里一团燃烧的火焰,正费力地敲击着一面巨大的战鼓。
萧景公的第九女,锦安公主苏晴雪。
据说这位九公主出生时,连下了七日的雪天竟突然放晴,萧景公认为这是吉兆,于是赐名晴雪。可惜九公主的母亲、萧国最受宠的瑾华夫人却难产而死。因着这一层原因,九公主的身体也一直不好,自小被当成药罐子养的,萧国王宫内一半的名贵药材都给她吃了去。到了六岁那一年,普通的风寒竟咳出血来。宫内的御医束手无策,萧景公无法,只好将其送至青州城外翠台山的药师谷中,拜托谷主柳修英医治,并收为徒。
九公主再回到宫中,已是十年后。
为助兴中秋赏月宴,送上了一幅亲笔所绘的百鸟朝凤图,长九尺,宽六尺,用金箔纸装裱着,差人从药师谷抬入了王宫。而她则扮作乐师,一把长琴,奏了一曲《长风歌》,技惊四座,从此以琴画双绝,名动天下。
萧国的普通百姓自是无法看到那日盛况,只能听当时有幸赴宴的官员府上的佣人们隔着几道嘴巴传下来,啧啧称赞,说那曲子是极好听的,那百鸟朝凤图需由四个宫娥抬着才能完全展开,月光下竟似百只活物般栩栩如生。而长居药师谷的九公主,着一身鹅黄色的袍子,白纱遮面,奏长琴的风姿,也是极美的。
此时这平日里弹奏长琴的素白双手却执了鼓槌,将那一人半高的战鼓敲得隆隆作响。萧国的羽林军听闻鼓声,士气大振,不由浴血奋战,个个都杀红了眼,竟逼得殷君泽的兵力一时近不得宫墙。
这五百轻骑本就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若是硬拼下去,怕是没等得及援兵赶到,就会全军覆没。
没有半点时间犹豫,宫墙上的羽林军们突然开始投掷火流星。带着呼啸的风声,一团团火焰凶猛地砸向敌人。
宁国的战马怕火,都惊得不断嘶鸣,四处乱踏,几名轻骑硬生生跌下来,被战马踩踏致死。
眼见情形不妙,而战鼓声越来越响,一支精钢打造的长箭猛然间划破肃杀的空气,直直射入角楼之上,刺进红衣少女的心口。
宁国的七王子,箭术本是一绝。
战鼓声戛然而止。
宫墙上即刻间乱成一团,火流星的数量明显减少。
殷君泽执一把锃亮长弓,斜挎一只鹿皮箭筒,嘚嘚马蹄声中,只见他着一身墨黑的盔甲,直往宫门冲去。
正在此时,宫里最中央的太清殿内竟突然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一股焦臭的味道顺着东风袭来,宫墙外方圆不过两三丈的地面上亦此起彼伏地炸开了大团的黑烟。战马受惊,殷君泽虽已尽力掌控住缰绳,但还是一个滚身从马鞍上颠下来。顾不得满身血污,乍一抬头,便看见不过顷刻间,整座王宫已没于滔天的火光之中。
原来萧国的王族早已在王宫内外埋下了火药,一旦城破,举族殉国。
地上的薄雪被血染得一片嫣红,止不住的东风吹来,火海借风势变得愈发猖狂,滚滚的热浪波及宫外,将宫门烘得滚烫,连最远处的角楼上也是一片浓烟。萧国的王宫像是一座被隔离的孤岛,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那殷君泽不知怎的,明知此时前行是去送死,却弃了长弓和箭筒,要往宫里冲,几员轻骑大将合力硬拉着才强行拦下来。他却像疯魔了一般,双目圆睁,鬓发散乱,嘴里兀自喃喃不休。
自古宫内帝王恨妃子怨,不干净的东西甚多,此时又是萧国苏氏殉国,那几名轻骑都当殷君泽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只拉着他不放。
宫墙内传出齐声低低的哀鸣,噼啪火光中只听得声音断断续续,唱得却是那一首萧国的宫廷乐曲《长风歌》:
“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宁庄公二十七年冬,萧国亡。
后续援军赶到之时,萧国的王宫早已被烧了个精光。
萧景公与几名王子战死,宫内被烧死的王族更是不计其数。
殷君泽不但打了胜仗,还一箭射杀了鼓舞士气的九公主苏晴雪,使得五百轻骑突袭成功,大胜而归,宁庄公大喜,封他为肃河侯,并将萧国近半数的城池割给他做封地。宁国的朝政因此又震了两震。
宁庄公膝下共十一位王子,三人早殇,剩下的八人中,除却当朝太子、嫡长子殷盛西外,只有两人封了侯位。一位是军功赫赫的五王子殷云骁,剩下的一位,就是这年纪轻轻的七王子殷君泽。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得闲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压低声音说一句:“这七殿下,怕是不甘心只做个侯爷的。那萧国的公主,虽是敌人,但到底是个女子,而且听说颇有才气。乱战之中能想到以此法扰军心、乱阵脚的狠辣之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若是有人还要再请教两句宁国的局势,先生也只神秘莫测地喝口茶水,讪讪笑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七国并成了六国,宁国的地盘更加辽阔,原能与之抗衡的章、奚两国便没了底气,只好私下里放出些舆论,说萧国王族有骨气,本不该亡。尤其是那位琴画双绝的九公主苏晴雪,难得有胆色敢于角楼之上亲擂战鼓,若生在太平盛世,定是无双的帝姬,只可惜生在乱世,就此香消玉殒。
这些都是后话。
又听说在宁国的庆功宴上,本有乐师想奏那一曲萧国的《长风歌》,以示宁国的国威,却怎么也找不到后半部曲的谱子,连带后面的几句词也寻不着,只好作罢。
宴上却不见殷君泽的身影,只派了个亲信说侯爷在萧国王宫的那场大火中被热浪灼伤了嗓子,饮不了酒,怕扫了诸位的兴致,便告病在家。于是这场宴,便是太子殷盛西主持的。
萧国已灭,关于萧国的故事便都成了传说,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若还有什么残留,便是从一个宁国著名画师的学徒嘴里传出来的。
两日前,一顶轿子将画师接进了肃河侯府,说是有一副画,从被大火烧成废墟的萧国王宫里寻出来,毁得严重,急需修补。
金箔的轴头只剩半边,七彩的画卷被烧了三分之一,熏黑了三分之一,还有可怜的三分之一,染了不少斑驳的血迹。
正是九公主十六岁时所绘的那副《百鸟朝凤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