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 长白山(1 / 1)
长夜漫漫幽寂,敖若潇独自坐在房中,翻看着当年的叶姑娘的诗集,以及她珍藏的那些古人的诗,一篇篇,一本本,诉说不尽的是对深宫内院那个人深深的情意。那情意由懵懂转向浓烈,由浓烈转向坚贞,由坚贞转向从容,最后又化作参透一切的坦荡与恬淡。或许,在遁入空门的那一刻,她终是想通了吧,只是不知,追寻了她生生世世的敖云有没有想通。
诗篇千卷,心意一念,敖若潇细细捧读许久,终究还是最爱《汉·乐府》那四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她托腮凝思半晌,提笔蘸墨,不由得在纸上写下这四句诗,看似白话般浅显的四句,竟透露出茫茫六界从古至今的难题,旧人与新人,究竟哪个,才最珍贵?
当仔细写下最后一个字时,轻叩门弦声响起,她一怔,那声音透着几分熟稔,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搁笔抬头,指尖轻扬间,风无声而至,门栓下落,那门亦缓缓打开。门外站着的,是墨堂。
今日的墨堂,她觉得很不一样,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一如先前的黑衣,一如过往的清眸,却在依稀间透着几分颓唐,这颓唐却也说不出来自哪里。
她没有起身,只是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一步步走上前来,唇角还扬着难解的笑意。
“若潇,你说,佛渡众生,自然也渡妖魔,那么,妖魔愿不愿意被佛渡呢?”
墨堂一上来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难题,敖若潇侧了侧头,一边想着这家伙果然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边开始思考这问题的答案,片刻,她缓缓开口:“妖魔之中,有愿意被佛渡的,也有不愿被佛渡的,就像神仙一样,神仙当中,也有愿意被佛所渡和不愿的,神仙妖魔,并无本质区别,就如同世间一切法皆是佛法,难道普度众生的佛会因为有些神仙妖魔不情愿,就不渡他们了么?”
言罢之后,她微微仰头,望着墨堂,不晓得这回答他是否满意。
墨堂似乎也认真想了一会,终于点点头,有所顿悟。清冷的夜,总是让人容易孤寂,他走上前,目光投向她刚刚写下的人界诗句。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那样透着无奈、哀伤与凄凉的诗句,委实与她这个从容淡泊的女子极不相符。又或许,焉知诗中那个女子不是看透一切饱览沧桑之后,才平静从容地向故夫问出那样的言语?
他用手按了按眉心,今日真是容易胡思乱想。重新将目光投入这纸张上,他蓦然觉得,这些字迹,透着那么几分熟悉,未干的墨痕,新写的诗篇……他一下子想起,就在来人界之前,魔界焚影坛清凛的那本随手翻阅的书册上,空白之处写下的那些小小批注,娟秀的字迹,清雅的墨痕,竟与如今敖若潇刚刚写下的笔体如出一辙。
神仙正统的龙族公主,出现在魔尊手中的字迹……他觉得原本有些发蒙的脑子瞬间有了那么几分清醒。
“墨堂,你在想什么?”他盯着桌面半晌不语,敖若潇微微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你的字有些熟悉。”他笑了,那笑容中是参不透的缄默。
她怔住了,望向那深邃无法猜测的目光,有些骇人。不过,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依旧是这么笃定而从容地望着,像是在望一道风景,似笑非笑。
次日,他们拿到了敖云的包裹,向瑞心师太告辞,离开了静缘庵。此间种种,终逃不过一场如这古城长安般斑驳的情殇。
长安城的城墙上,敖若潇兄妹并肩而立,敖若潇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卷手写的诗册,一块玉牌。诗册上的笔体,苍劲有力,似是男子所作,诗句也字字沉雄坦荡,有向往,有浓烈,有恬淡,有释然,竟与叶小姐的诗不谋而合。敖若潇想,这,该是敖云的笔体。
那枚巴掌大的玉牌,晶莹剔透,上面不起眼的位置,刻着两行小字:“身在六界间,情缠红尘缘,白山别卿颜,从此两相安。”
敖若翊反复念着这四句诗,自觉回味无穷。城上的风,吹动着他衣袂飘飘,站在这城墙高处,就如同一个附庸风雅的长安公子,道不尽离愁别绪。
敖若潇自觉敖云这四句诗像是参透了这些离愁别绪,心中暗暗盘算,莫不是叶姑娘出家,他也跟着自行修行了那么多年,终于将一切看淡了,放下了。只是那诗中提到白山,她恍然想起,关外长白山,那时苏凌的故乡。其中“白山别卿颜”一句,似是意指下一个地点是长白山,她只是微微不解,既然敖云字里行间透着看开了的意思,为何还要去长白山追踪叶姑娘的转世?
总之,与墨堂一番商议后,一行人的下一个目的地,便是苏凌的故乡,关外长白山。墨堂一如既往地带着众人驾云而行,好像前一晚说出那句“你的字有些熟悉”完全不曾发生过,敖若潇有些忐忑,又知思之无果,只得沉静下来。
长白山,飞雪连天。
山下是一座以少数民族名字命名的小镇,敖若潇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跟着大家降下云端,看镇上车马声起,远处雪山磅礴,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豪迈与苍凉。许是临近家乡,心情激动,苏凌竟一反常态地没有躲进罗盘,即使是大白天太阳当空,也依旧与众人并肩而行,为大家指路。
墨堂一手搭上他的肩,笑道:“这里可是你的地盘,要罩着我们啊。”
苏凌笑笑不语,目光中却是近乡情怯的难言复杂之意。
关外的城镇远远不及中土富庶,这零星的集市、歪斜的木屋,已经是这雪山之下最大的城镇了,敖若潇留意到镇上的许多建筑,都有着陌生的宗教痕迹,并非中土盛行的佛教和道教,为此,她还特地请教了下万能的七哥若翊,方知是关外少数民族信奉的萨满教。
这里与中土人情风俗大有不同,民风旷达豪爽,热情尚武,以至于敖若潇十分疑惑苏凌这个看上去处处像是江南公子的人是怎么生活在这里的。苏凌倒是驾轻就熟地引着众人穿越大街小巷,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其中的怅惘。
当然,只有敖若潇、墨堂和敖若翊跟着他,清凛早已自己跑着去瞧热闹了。清凛一向爱玩,也是一路上众人皆知的了,因而大家也不去管他,由着他自去闲逛,转过街角,绕过巷陌,远远望见那处早已不如当年兴盛,甚至还有几分破败的苏家大宅,苏凌顿了顿脚步,目光复杂至极。
“要不要过去看看。”墨堂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苏凌却摇摇头,带着他们转过街角,寻找酒楼去了。
几个人都不需要吃饭,不过酒楼,是打听消息的绝佳途径。
四人在酒楼二层特意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关外这一代鱼龙混杂,尽是行走武林的江湖客、打家劫舍的关东汉子,以及浪迹天涯的亡命之徒,当地朴实憨厚的牧民来到酒楼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不过,刚刚点了菜肴,还未来得及听苏凌讲上几句这一代的风土人情,便听得楼下街道上百姓一阵慌乱,似乎有人打斗。
敖若潇靠着窗边而坐,刚刚探出头去想察看动静,然而还未从混乱的百姓中间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抹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身边的墨堂竟已一个飞身从窗子掠了出去,直冲向混乱的人群,紧接着一把将一个白衣身影抓了出来,动作竟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含糊。
显然,被他从人群中拎出来的人,是清凛。
“怎么了?”他扯着清凛避开人群,退到酒楼门口,低声询问,目光竟前所未有的郑重。
清凛躲了躲,轻轻挣脱被他抓疼了的肩膀,脸上也没了悠哉玩闹的神情,而是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偷袭我。”
“什么人?”墨堂微微一怔。
清凛摇了摇头,“没看清,打了一个照面就跑了。”
墨堂目光一震,当下迅速查看四周,而后便拉着他上了楼来。要说清凛在外游荡,墨堂担心他闯祸,担心他迷路,唯独不担心的,就是他在打架上吃了亏。试想堂堂六界魔尊,谁与争锋,甚至有段时间墨堂一度认为,除了自己外,这六界之中还有谁敢对清凛动手!可是如今,就在这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竟然有人敢偷袭清凛,且速度之快手段之强竟能令清凛也没能看清,这简直匪夷所思。
上得二楼来坐下,敖若潇也觉得奇怪,要说高手间的对决,只在旦夕间,就像刚才自己完全没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墨堂已然冲下,并且精准无比地助了清凛。而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清凛没能察觉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她相信也不是仅仅的疏忽大意,而是在这关外偏僻的小镇之中,的确卧虎藏龙。
好在接下来再无事端发生,一行人也就窝在这小酒楼中,听苏凌讲些附近的风土人情,听敖若翊普及些人界生活常识,听大堂的客人们饮酒呼喝,微醺间道出近年来的江湖传闻八卦,东一件西一件地,倒没发现什么与敖云有关,看看日头将落,苏凌带着几人寻找客栈投宿。
按照敖若翊的意思,既然敌暗我明,不妨低调行事,然而,就在他们行走了几条街道,刚刚踏进镇子北部那一家不算起眼、却人声鼎沸的小客栈时,蓦然一支羽箭擦身而过,钉在大门旁的红色柱子上。
此时客栈大堂人来人往,而那羽箭所在的位置,刚好擦着墨堂耳畔略过,墨堂身形微微一顿,不动声色,而后趁着大厅里人头攒动,无人留意,飞快地抬手将那羽箭拔出,藏在袖中。其实刚才那一下,敖若潇也看见了,甚至敖若翊,清凛、苏凌,这些高手的眼睛一个也没能逃过,他们只是想不通,作为这关外边塞的外来客,为何也频遭暗算。
向老板订了房间,几人照例聚集在墨堂房中,将那羽箭拿出,箭尾处绑着一张信纸。
“明日申时,城北草原。”
只有八个字,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