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 执念(1 / 1)
当晚,敖若潇交还了经书,与苏凌闲谈一阵,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次日早早起来,与墨堂、敖若翊会和,一同来到大雄宝殿侧的迎客堂与寺中师傅详谈叶姑娘之事。负责待客的是静缘庵的瑞心师太,瑞心师太年纪并不算老,面色倒是恭谨谦和,请三人入座后,口宣佛号,方才进入正题。
“三位施主要找的,想必是妙云师叔吧?”
墨堂微微侧头,表示甚感兴趣,等候着她说下去。
瑞心师太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似乎经过了深远的回忆,“敝寺俗家姓叶的师傅,也就只有妙云师叔一位了,修行的时间与各位施主所言也对的上。”
“那位……那位妙云师傅真的是青萝居的叶姑娘?”墨堂行事周全慎密,不免仔细询问。
瑞心师太点点头,补充道:“妙云师叔于三十岁削发为尼,在俗家时长住青萝居,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女诗人,这些我也都是听恩师她老人家说的。不过,不过如今岁月荏苒,妙云师叔已于数十年前圆寂,她老人家修行圆满,想必早往西方极乐世界。”
敖若潇与墨堂、敖若翊对望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时隔多年,当年才情出众名满长安的叶家小姐早已不在人世。敖若翊轻摇的羽扇停了下来,微笑询问:“那么,可有听闻妙云师傅当年可有一位姓敖的俗家朋友?”
一向谨慎的瑞心师傅目中忽然流露诧异之色,定定看了敖若翊半晌,终于点点头,“师叔确有一位这样的俗家朋友,此事却鲜有人知,记得那年我十几岁,妙云师叔出家不久,那位姓敖的施主时常来找她,却都被她避而不见,那时我不懂事,跟着看热闹,还埋怨师叔待人冷淡。后来,那位敖施主每年都会来一两次,也并不非要师叔现身相见攀谈了,有时静静地在寺门外站一会儿就走。”
仿佛回忆起一段难以磨灭的惆怅过往,那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可从瑞心师傅口中一字字道出,却是别有一番深刻悲喜,“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那位敖施主,是在几十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妙云师叔年事已高,跟着师傅和师伯们每日诵经,教导弟子,忽然那一天,已经多年没有露面的敖施主竟然来了,我还记得他穿了一件棉大氅,带了一块青布头巾,许是下雪的缘故,把头脸围了个结结实实,走路有几分蹒跚的样子,可奇怪的是,走得近了,我看到他面色竟一点也不显苍老,跟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可看走路的样子,又确确实实是个老人。”
墨堂与敖若翊对望一眼,均心知肚明,那定是敖云无疑了,那份苍老只怕是为了瞒过世人而装出来的。
瑞心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是师叔她老人家唯一没有避而不见的一次,想必师叔修有大成,红尘恩怨早已看开,那一晚,师叔与敖施主秉烛夜谈,直至东方渐白,至于谈了什么,我们这些晚辈就不得而知了,只记得次日一早,敖施主告辞离去,而一年后,师叔她老人家也已圆寂,而后,敖施主拖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师叔她老人家的遗物,此后,便再无声息了。”
敖若翊默然半晌,若有所思,道:“那么,当年那位敖施主送来的包裹还在么?”
瑞心师太点点头,“那包裹就在妙云师叔的舍利塔前,既然你们是师叔出家前的友人后辈,明日我便禀明师尊,将妙云师叔的东西取来交给你们吧。”
“多谢师太。”墨堂道了谢,又与瑞心师太攀谈一阵,各人方告辞离去。妙云师傅的过往已大致明了,剩下的便是打探敖云的去向了。
敖若潇心中轻松了一大半,剩下的时间便是在庙里闲逛游荡,时而去殿里听听师傅讲经,时而跟负责洒扫供斋的小尼姑闲谈一阵,倒也混得悠闲快活。
当晚,敖若潇逛得累了,向小师傅们请了部经书歇息时研读,径自回房去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路过的那一处恢弘庙宇大殿中,缓缓现身一个白衣清冷身影。
清凛,自打进了庙门便一向低调的他,此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早已空无一人的大殿中。
秋夜清寒,冷月空庭,阵阵秋风吹打着殿门,发出轻微声响,此时的清凛,定定站在大殿中央,背对殿门,面朝佛像,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动不语。
他仰起头,佛祖与菩萨一如既往地微笑面对每一个往来的过客,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沧桑,在这个普度众生的广袤六界里,他仿佛就像那个被遗弃的叛逆孩子,背道而驰的那条路一旦走上,便再也回不了头。
身后,劲风一阵,如清秋似水的月色。那飘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男子,一袭黑衫,像极了这无尽深邃的天幕。
墨堂只是静静出现在这里,凝望前方七八步远那处白色身影,良久,没有说话。
倒是清凛干净清淡的声音回向在这空旷大殿,却没有回头:“身为一个魔,出现在这里,你也觉得可笑么?”
墨堂微微怔了怔,似乎对这问题也有几分意外,片刻,回应道:“佛渡众生,神仙人鬼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我自来不信天,不信地,不信神佛,只信因果。”清凛微微仰头,在这金碧辉煌的佛堂中,仍旧不减丝毫桀骜。
“因果亦逃不出佛法。”墨堂定定站着,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半晌,又加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魔。”
“呵……你若心无执念,又何必不敢把我当成魔?”清凛冷笑,微微闭上双眼,佛像的金光倾洒在他完美的侧脸,有种凄美的惊艳与苍凉。
犹记得,那早已模糊了的年月。
千尺桃花潭水,万丈冰轮朔月。黑衣年轻男子一段潇洒利落的剑舞后,还剑入鞘,双手抱臂大步转身,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轻扬自信的笑:“明日,我去狐岐山除妖。”
“我也去。”身后的白衣年轻男子眉目清秀,尤其那双晶莹无暇的眸,澄澈如同皓月之下最明亮的星。
“你?”黑衣男子微微侧头笑望着他,片刻,把玩着手里的剑,“等你能打赢我再说吧。”
“我现在就能打赢你!战场你挑!”白衣男子不服气上前,就要动手。
黑衫男子轻轻接过他的招式,故作玩味般道:“战场么,就在面前这潭水之下如何?”
“你!你……”白衣男子气结,一时说不出话。
黑衫男子不等他反应,出其不意直接便是一个华丽招式,将人制住。
白衣男子似有些吓着了,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放开我!墨堂你好意思?!你们龙族到了水里就像到了家……”
黑衣男子满意一笑,不理他,手中却招式不听,两人瞬间扑在地上,扭打在那桃花潭边,全无法术招式,不见神魔风范,完全如凡人打闹嬉戏般,笑着,闹着,清朗的笑仿佛成了这天地间最纯净的天籁之音。
多年以后,依旧是这样的月,这样的夜,这样澄澈如镜的一汪桃花潭水。墨色长衫的俊朗男子衣袂随夜风猎猎而舞,手中的剑清寒,冷冽,指向面前那白衣如画般清冽惊艳的人时,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清凛,你……你……你是魔,你的身体里流着魔族的血!你骗了我!”
被剑尖抵住咽喉的白衣男子不说话,目光依旧那么澄澈,那么清淡,犹如这一泓映着桃花的潭水。
“神魔不两立,你为什么欺骗我这么久!!”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长发,犹如这暗夜中的惊鸿,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像如今这般惊怒过了。
白衣男子微微低了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咽喉的剑,忽然开口,“是不是杀了我,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了?”
黑衫男子颤抖着执剑的手,良久,终究还是缓缓收回,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仰天轻轻叹息:“我从来没有想杀你啊。”
白衣男子像是试探般地,缓缓走上前两步,又停住不动,目光微敛。一向目空一切的他,一向桀骜不驯的他,一向睥睨六界的他,此时的神情却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轻启薄唇,弱不可闻的声音里竟带着那么几分认错和讨好的意味。
“那,我们之前说的结拜,还算数么?”
黑衫男子原本侧着身,此时却放佛难以置信般转过身来,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清凛。
星移斗转,战场烽烟,倚着月轮的白衣男子远远地站在战场的边缘,惨白的月光下,冰蓝色的月轮散发出清寒光辉,犹如万载不灭的冰凌。
面对这浴血厮杀的神魔战场,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懵懂,于是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敌人和自己的手下,厮杀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魔界的天空。直到,那个浑身是血的骁勇男子冲杀到他的面前。
那个高手,他早有耳闻。
那是一个同样年轻俊朗的男子,这些年来声名鹊起,一下子成了六界的风云人物。
而他知道这个男子,并不由于此。
就如同此刻,这个执掌了神界一半兵马的男子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他的面前,他依旧垂着双手,一副闲散的姿态斜斜倚着那散发寒冰气息的月轮,浑然不觉寒冷,眉目间只是闪过一抹轻浅笑意,然后向面前这如天神般的男子,轻轻开口。
“你是黑凤族的云承?”
“不错,你,是魔尊?”那叫云承的男子目光笃定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答云承的话,依旧是一动不动地问:“黑凤,是仙族?”
云承点头。神仙合一,仙族,是神族最好的盟友。
他想了想,依旧问了句:“你,是他的结拜?”
云承目光一闪,微微意外,“你也认识墨堂?”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依旧仿佛是这天地间最纯净无暇的笑,只是那双手,那双看起来依旧干净纤长的手指,如今已染了血腥。
身后的月轮,散发出慑天焕日的光华,这一战,天地动容!
终于,他的月轮割裂了对面人的咽喉,他的五指□□的对面人的心脏。而当同样遍体鳞伤的他手上滴着鲜血,月轮敛了光华,蹒跚摇晃着从早已没了气息的男子身旁缓缓站起时,他依稀感受到了身后龙渊剑的锋芒。
那个人,终是对他拔剑了。
其实面对云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些往日的云烟早已被神魔的风,吹散了。终究,神魔殊途。
佛前,青灯明灭,墨堂长长叹了口气,仰头斜靠在大殿的门上,望着面前那久久凝立不动的白色背影,原来,那些原本早以为被忘却了的往事,如今竟仍然历历在目。只是,过去那么久了啊。
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墨堂觉得有些迷茫,明明清醒得很,却像是喝醉了酒般,明明那么坚持的信念,明明守着万年的承诺,可如今在这无尽夜风中,却像一直没有目标,游走天涯的浪子,不知哪里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