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1 / 1)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
象曰:甘临,位不当也。既忧之,咎不长也。”
白烛偃早起逢着辰时,有一方瓶忽然落往西边,心念一动,当即卜了一卦——地泽临。
“……位本不当,咎长有之,我有什么错?何惧何忧?呵。”
看着那个摔碎的小瓶子,本来不好的心情愈发恶劣。
唐冶起了个大早,凭着一张巧嘴和逗乐的脸,不一会儿便和附近坊里的大妈打成一片,说些碎嘴。
大妈们平日寡淡无聊,无非闲话家常,唐冶一来倒多了个新鲜事,轻松被套了话。
枕乱……拉了老驴去坊外野地吃草,自己以地为席。
他缓缓抽出焚三世,两眼对视着刀面反映的眸子,眨了几下。
“会挑地方噻,风吹起还有的舒服。”
关于枕乱能听懂蜀话唐冶表现得很感兴趣,归暝那个除了打架只会乱嚷嚷的蠢货从来听不懂。当然,枕乱没有告诉他,唐冶也就懒得问下去了。
然而,比起说官话,岂不是自家土话说起来更亲切轻松?
“怎么样?”
“差不多咯,勒个保他嘞人估计差不多快收到消息咯,事不宜迟,今儿晚上动手。”唐冶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右手撑在地上斜躺。
“你先进去落实,我在你后面……算咯,还是我先进去,打手势交流。”
“怎么?”
“……没。”
“你怕我暴露后背?你不怕你自己?”
风停住,唐冶忽然愣了一下。
枕乱手快抽出那根草转头叼自己嘴里,微微笑了笑:
“甜的。”
“……劳资勒口水还在……”
“吃饭,不也搅到一起了?”
“…………”唐冶突然有点脸青。
“我会,保护好你……”
唐冶的脸和耳朵红了红。
“的后背。”
“…………你过锤子..........”
一时相顾无言。
夜幕终于准时拉开,月露羞容,风影婆娑。
唐冶鸟翔碧空翻过墙头,轻轻踮在一片瓦上,审视着这栋宅子的风吹草动。
枕乱蹲在他斜后,恍若无人。
唐冶又一个跃起,倒立在烛光厢房的死角房梁上,脚勾着横木,枕乱蹲在横木上。
他给枕乱打了个手势,枕乱的身形立刻消失,仿佛那里没这个人。
枕乱避开光区,这时,更夫嚎着嗓子路过,有脱了宵禁悄悄出来求卦的妇人前来敲门。
顿时唐冶的眸子如蓄势待发的蛇一般犀利森然,五枚孔雀翎已敛藏于手。
厢房里传来动静,似欲起身开门——白烛偃从来都是两个人住,一个活,一个半死不活。
房门开启的刹那,极淡的蓝影闪现,劳燕分飞的手法完成,突然暴起!
白烛偃必死无疑!
然而一阵罡风突起!悍然直来!
一个白影以霸道至极的身法窜入,撑开了一把铁骨伞,挡住了一枚,自身中了三枚,一枚最终插入了白烛偃的后心一寸处。
出必见血,空回不祥。
枕乱的焚三世即时透过了白影的腹部。
两人对视一眼,间不容发之际,铁骨伞疾速旋转,发出八八六十四点透骨针,枕乱红柄一挥,一道光墙立时附着在两人身上,两人疾退至影壁后来到了外墙。
“多少?”唐冶额上留下一滴汗。
“五根。”
“妈勒劳资陆根!奇耻大辱!”唐冶不高兴了,唐冶有小情绪了。不过转头嘿嘿一笑——
“不晓得唐蜃勒毒效果怎么样,走。”
此时宅内。
白烛偃首先给自己封了大穴以免毒渗透入骨,九枚银针刺入身前人。跌跌撞撞抓了瓶子喂了药丸,两人皆瘫坐于地。
“……我真不想救你,居然会是你。”
“……别来……无,咳咳咳……恙?”
“托您道心能耐,好得很。”
“……他们会再来。”
“废话。”手上的动作逐渐加快。
然后唐冶扯着枕乱两人蹲在他们不远处。
“潜龙在渊……原来是你哦……如何?毒勒滋味咋些?——无象?”唐冶有些贱又有些邪地笑着,枕乱盯了盯他的笑容。
无象定坐于白烛偃身前,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染幽蓝。白烛偃也未说话。
唐冶将就着坐到枕乱前方,侧头跟枕乱说:
“你给我护法,我把那针逼出来。”
唐冶也是心大,脑海里穿梭着唐蜃的试药记录的症状,施施然当着人家的面疗伤。
枕乱抬头深深看了一眼,点头,嘴唇嗡动,焚三世的蓝柄闪了几下。
唐冶运功逼针,身似水火,可惜不能回头。
可惜,枕乱异常温柔的眼神。
可惜。
东方既白,孤灯未灭。
唐冶和枕乱各自逼出了针,唐冶记下了无象的症状,丢了解药与他。
“为何给我解药?你本可杀了我们。”无象虚捏着解药瓶子,神色疲惫。
“我为了试药,也为了试孔雀翎,而你们似乎太麻烦我也懒得管。只是如果你考虑给我相等的赏金,那么我可以考虑帮你们杀了其他来袭者。”
“江湖,不得罪医者。”枕乱跟了一句,眼神的方向定在唐冶身上,又眨了下眼,收回视线。
白烛偃冷笑。
“好一个不得罪医者。”他又嚼了嚼这句话——在一个陌生人口中,他还是治病救人的医者。
“好吧,交易失败。”唐冶一脸如获大赦。
忽然宅子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四起。
“原来在这儿招摇撞骗!”
“杀了人觉得自己还干净么!居然还敢来做大夫!”
“交出无爻饶你全尸!”
白烛偃瞬间整个人异常阴沉,一身黑衣像团腾腾的黑雾,撇了嘴角,扬出一个倒笑不哀的弧度。
“果真是闲太久了,还稍微认真下你有点人样了。没想到还是故技重施啊哈哈哈哈哈……”
无象抿着唇,一身沾了黑血的月白袍子也低低垂着,银发贴着脸,带得眸子也有些发冷。
“你和他,只能我来杀。”
白烛偃突然一把冲进卧室打开密室机关,轻功使了个十乘十,无象眉目一凛,瞬间“刷”地跟了上去,却差了一点,被挡在门外。
唐冶眯眼见无象的摆边微微结了层霜,然后密室门以可见的速度迅速结冰,清脆的冰碎声伴随着石门沉重的堆积声,那个人影像一条线入内,剩下他和枕乱对视,以及——蜂拥而入的人群。
“你们是哪门哪派的!是不是白烛偃的同伙!”
“无象大师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没等这帮逗比盘问完,两人早已隐匿身形离去,剩了一地面面相觑的“讨伐军”。
还是那个有些熟悉的分部。
“任务失败,老兄,劳你再挂上去咯。”唐冶把任务牌子甩给相关人员,那人漠然瞥了眼唐冶,吐出一句:
“你仔细看牌子。”
“我看的很仔细了,芯子都被我掏出来再装回……咳咳,没有违反任何条件啊。”
“看来你还没学会六合榫接。”那人拿过牌子递给一个独眼人,那人几下把牌子扯成木条翻转了几下合成,还是那个木牌,却出现了新的字样。
唐冶瞬间想砸门。
他一把抢过,贼笑着勾上那独眼同门的肩。
“这位师兄,勒过炉活榫接可以教我哈不嘛?”
那独眼人瞧他一眼,背有些驼,把他的手拿下,有些僵硬地走到更暗处去,取了一张图纸递给他。
唐冶简直想抱着这人亲个够。
“诶诶哈哈哈哈哈哈哈——上次勒个小锅勒?”
“嘴漏了点风,回堡里去了。”
“…………”
杀手,本来就是麻烦。
让别人麻烦,也同样会让自己麻烦。
——此任务如若中途失败,需偿五百钱。
五百钱!搞笑么!
说什么作为下次附加赏金,任务牌子的失败会有记录,而作为一些有价值的任务,偶尔会出现这样的要求,有点钱的也当图个心安,没钱的……有可能就是不死不休了。
当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唐冶蹲在木凳上拨着自己寥寥无几的几钱银子。
“现在勒群人不知还在不在,你先调息哈,我去打探打探,再跑哦还要花银子。噫!是不是该算八字消灾咯!流年不利!”
枕乱看着那堆银子,里面也有自己少少的一份。
当然,他多年行走也算有点积蓄,断不是散财童子的行径。
可他,还想再看看唐冶鲜活的其他样子,还不够啊……
唐门,饮露峡。
归暝已然睡下,唐蜃悄悄加了点安神助眠的淡香。
他捏了一封信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逐字看。
信方看罢,无声地碎成了纸屑。
“成亲?呵呵呵,和着□□结冥婚去吧!”
凉风拂过,他稍稍换了姿势,也换了愁容。
“唉……小归暝呐……”
唐蜃凭着良好的天赋和犀利的行动入了药堂,字辈在各个堂也只是一个荣耀,谁在到达那个程度之前也不会想到字辈后到底埋的是宝箱还是火药。
力堂多年前曾有个人被赐了字辈,却用了一只眼来换,或许还有更多。
唐冶唐蜃都曾期待着那个字辈,既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也是迈往更高一层的大门。
专心提升技艺,将自己的技艺升华到了纯粹的艺术,也许就将两人拉到了一起。
唐冶不算太亲人,所以看起来马马虎虎的样子,除非得天独厚,否则人脉也是重要的一环,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个六合榫接而捶胸顿足了。然而,通晓事务与人玩笑只是出于需要时才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好。
唐蜃则要出众许多,无论制药毒、易容、修习天罗诡道,皆很出彩。
这几年,四堂仍是势成水火,胶着不休。
而但凡通过筛选入了外堡的弟子,都会立誓——本门首重维护家族声望。
各族势力蠢蠢欲动。
自然有许多人盯着这个可收为人才的人。
秦晋之好自然又是拴住人心的好法子,屡试不爽。
唐蜃自幼浪惯了,也不想参与到那些蜗角争斗中去,偏偏就有人多方威逼利诱。
当然,他也不是吃素的。
唐蜃揉了揉眉心,平躺在椅子上。
突然没来由地一惊,看向归暝的眼神多了几分心虚,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查到归暝的存在。
想到此,他的黑瞳又沉了几分。
“麻勒个巴子!!!跑去龙门了,投胎啊跑勒么快!”
唐冶依依不舍地把老驴放分部养着,装了机关翼马不停蹄地入了龙门地界。
“劳资要砍死拉们!劳资要砍死拉们!”唐冶看着越来越瘪的荷包,已经有些疯魔了,枕乱趁机往他嘴里塞了水壶灌水。
“你,可能不适应,多喝水。”
“我的钱啊……”
“财迷。”枕乱好笑地看他,眼波里有柔情腻人。
唐冶双眼发虚,微微肿胀,唇也比往常干裂。于是枕乱把自己的兜帽连带衣服给他穿上。
“怎么……有些冷的样子。”
“嗯……”枕乱想想给他买了长披风,整个身子被盖了起来。
枕乱穿着他的带镖明蓝衣,微卷的头发扎了个高马尾,显得略微违和。
“…………”
由于两人要省钱,赶路也不忘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将就。
于是枕乱每晚上都异常开心。
“我习惯了,你第一次,这样比较暖和,也安全,对你也好。”
然后唐冶哔了狗地被枕乱抱着睡觉。
枕乱身上带着淡淡的茅草香,很清爽,唐冶觉得挺好闻又觉得尴尬。
唐冶的黑眼圈以心理阴影的面积扩大着,有些不知名的情愫也在悄然增长。
“你倒是死缠烂打。”白烛偃喘着气,手又将背上人拉紧几分。
若说他现在像个鬼,也倒不错。
无象穷追不舍,丝毫不顾及伤势,来到这茫茫风沙中,两人看起来也像黑白无常。
“跑了我……又要费力找。”无象的脸已经白的不像话。
“你替我挡了,我救了你,本不应该还有现在见面的情况。”
“……把他给我。”
“若是以前,我还能认栽。如今,你有心也无力!”白烛偃抬手射出几枚银针,风声簌簌,而后轻功遁走。
无象堪堪躲过,眉眼深沉地盯着白烛偃的去向。
突然,他望着的那个方向弥漫出淡淡的蓝色荧线,勾了勾唇角,拂袖离去。
唐冶水土不服,直到了客栈喝了三大碗水才好一些,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躺在床上睡了起来。
枕乱给他盖好被子,现在也算到了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免得生病。
他关了门,来到小镇街上。
有声哨子指引他进了个小店。
“还有多少个?”枕乱靠着土墙,闭目养神。
“老家伙听说你还差一个特别兴奋,咳……起码……”对面的人比了个两位数。
“也就归暝能看。越老越心急,不济。”枕乱冷哼一声。
“最近……又有一个?”
枕乱睁开眼,丢下一句话:
“三个月内不要打扰,否则……”
多方走动后回到客栈时,只见唐冶在吸面条,就那么站着看他。
眼中的唐冶皮肤原本有些久不见光的苍白,最近黑了一点,配上兜帽衣,有点味道。最好看的是他的长发,黑里透亮,富于光泽,这几天风吹日晒也不见干枯。
枕乱轻轻舔了舔舌头,想吻他的长发,又装作没事的样子坐在他对面。
“哟你回来辣……嗉……咋些……勒两个小厮儿跑哪的去咯?”
“白烛偃不知道,知道无象的就够了。”
唐冶狐疑地瞅了瞅他。
“…………怎么。”
“你最近说话好像顺畅起来,不得之前那么僵硬。”
枕乱的背微微一僵。
“果然还是回到自家地盘要放松点吧……唉……这辣子好难吃……嗉嗉……”
“嗯。”
“无象在哪的。”
“自然在医馆。”
“为啥子。”
唐冶朝着枕乱的视线看去,发现门外,无象正看着他们,他们对面,正是一家小医馆。
唐冶的脸有点黑。
我给唐门弟子丢脸了。他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