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等待(1 / 1)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将大辛的春天带来。
一柄描墨丹青白桐油伞在华贵府邸前撑开,伞檐微微抬高,露出一张印有朱红胎记的脸。
微生景撑着伞微微转过身子,面对着站在朱色大门前身着红装的女子缓缓伸出手:“走一走吧。”
女子伸手去接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珠,雨珠落在她指尖,她便像是受了痛一般缩回手去。面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微生景,她仿若失明失聪。
她被崔龄靖多次迫害,身心多受折磨,可她还是一个能视能听的人的。
“你说,春天来了,我还能活多久?”
“必然是年年岁岁,很久很久。”微生景回答。
“可我怎么就觉着,我活不过这个春天呢。”
“那……”微生景顿了顿,又说,“那大概是师妹你不想活了罢!”
她突然笑了,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微生景臂上。
伞原本是雪色的桐油纸伞,可是被赵浮生借去绘了一幅水墨青花,后来就挂到了百艳坊戏台中央当布景。某一日,微生景再次下山,前往百艳坊寻找虞华凝,没想到虞华凝不告而别,不知下落。便是那时,他望见了戏台中央充当布景的青花桐油伞,呼吸一滞,望向账房先生宋雅臣:“这伞是谁的?”
宋雅臣呷了一口茶,眉眼淡淡:“自然是老板的。”
不对,虞华凝不爱水墨丹青。
背着行囊千里奔赴归来的晴鱼从马车上跳下来:“伞是我家姑娘的,丹青是赵姑娘添上去的,我想公子您想问的该是伞面上丹青是出自谁人之手吧。”
微生景轻轻点头。
“赵姑娘,铜钱仙子赵浮生。”晴鱼道。
铜钱仙子,微生景一瞬间就想到了铜钱大侠。
铜钱大侠与凉山老人师出同门,后来梅惊春传承了前任凉山老人的衣钵,守在凉山,而铜钱大侠爱游历四方,从不在一处地久待,自凉山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凉山。
这么一说来,赵浮生便是他等了很久的人。
六年前,微生家族全族被诛,独有的一条血脉被凉山老人救下。
五年前,赵家惨遭灭门,而那时,赵家小姐跟随铜钱大侠游历四方已有三年。
上天垂怜,留有两家的血脉,可是上天又是多么残忍,让两家的血脉带着仇恨归来。
微生景下山之前,梅惊春在耳边簪了一朵陈年红花,对他说:“仇恨不是好东西,我与你说了六年。”
“是。”微生景点头,手里收拾着一封又一封密信。
“可是你仍旧仇恨着,如今要动手了么?”
“是。”信收拾完毕,微生景转过身子来面对梅惊春。
梅惊春看了看微生景,指尖一晃便多了一个雪色小瓷瓶,他握着瓷瓶在木椅上坐了下来,说:“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说。你下山之后,记得找找你浮生师妹,她帮你挡去了不少灾祸。这瓷瓶里的‘寞南’,合着你手里的‘余蔻’,可解你的毒。”
簪花的老人颤巍巍的走出草堂,木椅上端放着雪色瓷瓶。
微生景看着他离开,发觉他已经不再那么硬朗了,似乎是一夜之间,他就老了。
在百艳坊看见那幅绘在桐油伞上的丹青的时候,他是诧异的。
那丹青所绘的乃是凉山景致,与凉山草堂中央挂着的那幅丹青很是相似。伞是虞华凝的,可是虞华凝从不画丹青,那画丹青的便只会是铜钱大侠和其弟子,也便是梅惊春所说的浮生师妹。
寻赵浮生不是易事。
微生景问遍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一个人,某一个黄昏,他在一间酒肆打听,一身穿紫袍的俊朗男子手举酒杯朝他走过去。
“公子所打听的是铜钱仙子赵浮生吧。”
那紫袍男子身上酒气熏天,微生景忍着刺鼻的酒味点了点头。
“打听她做什么,她没有心的。”紫袍又倒了一杯酒,继续说,“练就绝世剑又怎么样,到头来,那剑还不是戳到了自己心上。有心的人,最是怕疼。”
微生景不做声,只听着紫袍男子的下文,可是很意外的,男子安静下来,坐在窗边,酒杯举到唇边,目光落在天边的落日上。
他恍惚想起沁安城的落日。两岸青山,江面宽阔,金乌西沉,半江水都被染成红色。长风卷落叶,江水起波澜,红色的江水霎时之间被切分成无数的小块,一块一块皆是红。
可在今日想来,那红,比起赵浮生含笑望着他,然后抽出他腰间的软件刺向他肩头留出的血,根本不算红。
他又侧过身子来,看着姿态娴雅坐在一旁的微生景,眉头皱了皱:“你打听她做什么?”
“见她。”
“为什么要见她?”
“听闻她生的极为美艳。”
“那是假话,她一点也不美艳。”
“哦?”
“她最美的时候,是杀人的时候。”
“那我更想见见了。”
曲寻吞了一口酒,又道:“可我不想你见她。”
“你勾起了我的兴趣,为什么又不让我见她?”微生景笑问。
“你得来一件宝贝,你会将它拿出来么?”
“可是很显然,你还没拥有那宝贝,况且,赵姑娘并不是一件物件。”
曲寻噎住了,眼神陡然清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要找赵浮生的人。”
曲寻没带走赵浮生,微生景也没指望能够带走她,便给她下了点药,将她偷了出来。
赵浮生在微生老宅醒来时,天色蒙尘,轩窗挂雨帘。
“为什么不跟曲公子离开?”温润的声音从水晶帘外传来。
赵浮生望过去,只见隔着一道水晶帘,有一酱色衣衫的人影伏在案上。能将她带出来的并非常人,赵浮生心里疑惑,却又不可轻举妄动,便下床,缓缓向那人影走过去。
挑开水晶帘,微生景搁下手里的笔向她望过来:“为什么不走?”
她看了看他,视线又挪到案上的一把桐油伞上,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她快步走过去,不料却摔在地上。微生景将她扶起,发现她眼眶已经湿润。
“阿景师兄。”
当初那未绘完的丹青图,在微生景笔下终于圆满了。
微生景将伞合起来递给她,可是他并不接,摇了摇头,“往后,我再也撑不起了。”
“那便让我来吧。”
赵浮生摇头“赵家的仇,我是可以的。”
“那也让我来吧。”
“不。”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曲公子走了。”
“那你会告诉他么?”
“你自己不说,别人自然也没权利替你说。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了仇,可以舍弃一切自己爱的与爱我们的。”
赵浮生笑了笑:“那你还将我偷出来?”
“因为我会将你送回去。”
“三月二十,你再来找我,我给你你想要的。”
微生景微微颔首:“好。”
微雨迷蒙,身着白衣的公子在朱红大门前枯坐,瞧着远处有人缓缓走来,他摇着轮椅上前。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如此,便好,便好。”
雨中枯坐一夜,你回来,便好。
相隔千万里之外的虞华凝喝醉了酒,在丞相舒金安府上喝醉了酒。
“方便的地方在哪?方便的地方!”
虞华凝醉眼朦胧,抓着侍女大声的问。楚婴看着,该干啥干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王爷,王妃醉了,您看……”舒金安老脸已经黑不能看了。
面对舒金安的逐客令,楚婴表示听不懂,笑脸相对被虞华凝拉着的侍女:“劳烦这位漂亮的瑞亚将王妃带过去。”
侍女微红着脸点头。
舒金安的脸更黑了,两个泼皮无赖!
舒金安的府邸外头看着很是寒酸,其实内里很是繁华,且越往里头走,越是繁华。
“那边的茅房去过,这次去那边的,好不好?”
侍女点头,在前头引路。
这已经是第六个茅房了。
这一回,虞华凝走的更深,这第六个茅房与之前的五个相比较起来更显奢靡。茅房里的地砖描了金不用说,屋顶镶了夜明珠也不用说,要说的是这小小一间茅房,做什么要在墙上挂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呀!
虞华凝拿着那匕首出来的时候,小侍女吓得脸都青了:“赶快,赶快挂回去,不然老爷会不高兴的。”
虞华凝颤巍巍又挂了回去,暗道:“哼哼,今天让你们老爷不高兴的事多着呢!”
逛完丞相府二十三间茅房,虞华凝同楚婴终于决定打道回府了。
舒金安脸已经黑成炭了,听闻楚婴要离开,脸上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来,把我的酒给王爷捎上,王妃既然如此爱酒,回去可以继续喝。”
楚婴一听就乐了:“还是丞相大人体恤本王呀,晓得本王的难处,来呀,搬!”说罢,指挥一旁的人搬酒。
舒金安原本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楚婴一点也不见外,让人搬了一坛又一坛,最后竟然将偌大一个酒窖搬空了。
问不要脸,还有谁能比得过霓国楚婴?
没有!
驱车离去,舒金安黑着脸命人关上了门。
虞华凝看着,在车里笑得打滚。
“你看清了没有?”
“哈哈,看清了,他家茅房特别多,一个比一个大气!”
“本王才不信你是特地看茅房去了。”
“嗯。”虞华凝坐起来,摸了摸眼角笑出来的泪,“摸清楚了,他就是我要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