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砸酒(1 / 1)
黎明之前,星子都隐匿了起来。重重宫阙重叠,就像是一只藏在暗处窥伺着猎物的兽。一道人影在长长的宫道里慢慢的行走着,四周静谧的厉害,所以可以清晰的听见布料摩擦青石砖的声音。
她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东方的天空,之间原本无光的天隐约有了些鱼肚白。
天,要亮了。
厚重的宫门被缓缓拉开,阴暗的巷道里有了几缕光芒。
虞华凝抬头望去,随着宫门越开越大,宫门外一道带血的人影也清晰的印入眼帘。
那人原先是白衫白帽不惹尘俗的,如今白衫上染了斑驳血迹,方头帽也不知落去了哪里,一头青丝随意用布条扎着。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来,瞧见宫门里头的虞华凝,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很好。
天快亮的时候,有宫人来跟她说,薛胥迁不退婚了,原本抓起来的人也被他放了。
她想不通,这么好的退婚机会,薛胥迁怎么就放弃了呢?
赵浮生看着她,说:“虞姑娘,真的很抱歉,连累了你。”
虞华凝摇摇头:“他们说你刺杀薛胥迁?”
赵浮生点头:“是。”
“为什么?”
虞华凝在被陷害的整件事情里,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赵浮生为什么会去刺杀薛胥迁,他们到底是有什么仇?
梨花巷案件那会儿,两人就大战了一场,之后街上四人碰面,两人之间也是暗流涌动,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浮生看着虞华凝,看了很久,最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茶肆。
“坐下说吧。”
茶肆甚是简单,与整个皇城奢靡的气息不符,用蓝白布一隔就是雅间。因着还是清晨,茶肆里没有其余客人。
被蓝白布隔出来的雅间位置不大,也就容得四人两两相对而坐。
此时,虞华凝与赵浮生相对而坐。赵浮生自顾自的沏了一杯茶,动作熟稔,姿态优雅,即使是如此落魄的模样,仍旧不食人间烟火。
沏好茶,赵浮生将茶推到虞华凝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便开始叙说。
“我爹是前兵部尚书赵之光,在朝堂之上与薛胥迁政见不和,后遭人暗算,满门除了我之外,无一生还。我作为赵氏后人,此仇不报,枉姓赵!而薛胥迁,就是我的仇人。”
这番叙述,简单,直白。虞华凝听着,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连个为薛胥迁开脱的理由都没有——她实在是不了解他。
“虞姑娘与薛胥迁定了亲,我原本是想借姑娘来完成复仇大计,但是后来……还是算了吧。再有半个月,我就准备离开大辛了,这段时间,多谢虞姑娘三番两次救命之恩,若有用得着赵某的地方,只管来九塘小镇找我。”
“你不报仇了?”
赵浮生笑起来,有些悲凉:“我杀不了他……不过,会有千万人替我杀了他。”
虞华凝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意思,想问问赵浮生,可赵浮生早已拂开蓝白布帘子离开了,只剩她桌前冒着雾气的茶提醒她,之前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她之前听曲寻说过赵浮生的身世,也知道他是为了报仇而来,可是她没想到赵浮生是找薛胥迁来的。薛胥迁真的是残害赵氏一门的凶手吗?如果他是,那他就是残害忠良,与之前忠君爱国的形象相差甚远了!
她想了很久,直到面前的茶凉了,茶肆里进进出出了不少客人,她也没理出一个头绪。
梨花巷案件的时候,赵浮生应该是不知道薛胥迁是‘凶手’的,所以,他应该是最近不久才知道的,那么赵浮生又是查到了什么,才确定了‘凶手’是薛胥迁呢?赵浮生报仇是志在必得,可是他又不报仇了,说什么他不报仇了,但是会有千万人替他报仇,那又是什么意思?最想不通的,薛胥迁为什么要迫害赵之光一家,真的就是朝堂上政见不和?
这处处都是迷呀!
虞华凝唤来掌柜:“掌柜,你这里有没有酒?”
茶肆怎么会有酒?
茶肆没有酒,可是对面曲氏酒庄有酒。
虞华凝抱着一坛杏花村走在城中主干道上,霞光披在她黑底暗纹的深衣曲裾上,暗纹显现出来,有一种柔和的光彩。六月的风,迎面而来,带着一些浊气。虞华凝灌了一大口酒,面色酡红,但是神智清醒的很。可是,她神智虽清醒,她却不知该去哪里——她不想回家。
今天是薛胥迁出征的日子,不少人去城门口送别那些即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虞华凝抱着一坛酒也跟着人潮往城门口去,毫无意识的抬头,就撞见了薛胥迁。
薛胥迁骑在大胡子背上,立在人堆里很是扎眼,让虞华凝一眼就望到了他。他穿着盔甲,盔甲已经没有当初刚铸时的光彩——因为征战多年,上面不知有多少血迹积淀。盔甲外面是红色的披风,风一吹,披风便鼓胀开来,连带着他整个人的锐气也鼓胀开来。
虞华凝低下头,这是她头一次看薛胥迁穿盔甲的样子。她原先知道他是一个将军,却不相信他是一个将军,因为他总是一身青衫磊落,活脱脱是个书生,如今看来,他确是一个将军。他脸颊瘦削,目光寂寂,显得他坚毅又深沉,提着刀,半侧着脸在霞光中,整个人就像是一面不会倒下的旗帜。
她再一次抬头,却见到薛胥迁也望见了她,嘴巴抿着,翻身下马,拨开人群直接到了她面前。
两人相对站着,中间隔着三个酒坛的距离。
“我已派了人守在你家里,你若是再做出什么祸事,到时候就不只是退婚那么简单了。”
啪嗒——
酒坛碎在薛胥迁脚边,周边不少人望过来。
自从在清心殿撕破了端持淑雅的面具之后,她便不准备再带回那虚假的面具了。她狠狠的盯着他,“如果大将军硬是要编排我的不是,那我无话可说,只怪我蠢。”
薛大将军看着她倔强的眼睛,难得没有生气,却是伸出手将她鬓角凌乱的发丝勾到耳后,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说:“可不是么,回去睡一觉吧,以后好好做人。”
他的手不像虞渐欢那般纤瘦,也不如赵浮生那般细腻,但是带着一点热度,手指刮到她耳后的时候,她提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就降了下去。以往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三分不屑七分冷淡,可是这会儿,好像是三分调侃七分平稳。
虞华凝往后退了两步,不着声色的避开他的手,“薛大将军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退婚,怎么会善罢甘休?”
“听说你家的丫头个个绝色,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是你家的丫头,我倒是喜欢的。”他负着手说。
大牲口!
虞华凝恨自己那坛酒摔早了,哦,不仅摔早了,还摔错了地方。应该在此时此刻,把那坛酒摔到他脑袋上,只叫他血色头颅染酒香!
虞华凝瞪了他一眼,一拂袖就转过了身子,不料薛胥迁开口了。
“不管顾翎的事你有没有参与,你最好少出现在她面前,不然,哪天她出了事,休怪我……”
虞华凝回头,眼睛都气红了,那剜人心的狠劲又出现了。
“就凭着大将军这句话,华凝不去触触她的霉头,实在对不起大将军厚爱呀!”
也不等薛胥迁说什么,虞华凝回过头,抬起头,一步一步走远了。
那时整个街道上都是出城送行的人,只有虞华凝逆着人潮回城。风吹着,城墙上大辛的旗帜飘着,日头出来了,淡淡的金色铺在城墙之上。人潮之中,虞华凝那傲气的背影仿佛也镀上了一层亮光。
好像周遭越是喧嚣,她就越是容易从那喧嚣里头跳出来。
这个女子也没什么不好,抛开了世家女子的一套,她也算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她聪慧,敢于据理力争,尤其是那倔强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心肝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
薛大将军在这一刻,突然有一个十分怪味的想法:将虞华凝跟他那十二房小妾扔在一起,看看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样。
“鸿岸,你给我那妹子修书一封,让虞华凝去将军府帮我看家。”
“咱们将军府不是有人把守么,为什么让虞姑娘去?”
“总得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她又去找顾翎的麻烦。”
“是……吗?”
“怎么?”
“将军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鸿岸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但是也不好问什么,奉命下去了。
虞华凝在虞府外面徘徊了很久,始终不敢进门。
这事情一桩桩下来,她不知道给虞家抹了多少黑,三番两次被薛胥迁要求退婚,大庭广众之下也多次辱没虞家一门的清誉。之前父亲没有说什么,是怕她心里不好受,可是这回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且事情已经捅到了太后娘娘那里,父亲怕是再不忍心,也决定教训教训她了,此时他可能已经准备好了藤条,就等着她回去动用家法。
一想到那藤条,虞华凝不由自主的离家门口又远了一些。
她虽然没有领略过家法,但是她亲眼看过。
早些年还在扶风的时候,虞太爷曾用藤条抽过她老爹,那一顿家法,她老爹可是半个月没能下床来。
那时她老爹受罚,好像是因为去了一回烟花之地,说是辱没了虞家一门的清誉。她如今算算,她基本上不在府里就是在百艳坊,她老爹没有抽她,估计是等着她哪一次犯了大事,然后一次性全算清。如今这顾翎之事虽然不是她做的,但是外界风言风语她是无法预料的了……算了算了,还是得面对的,她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
常在外头浪,哪能不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