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镇(1 / 1)
五月,九塘小镇河边。
戏台上花旦有婉转唱腔,水袖一扬,聚散又一场。
那日薛胥迁如倒豆子一般的不算委婉的表达了自己跟她没戏之后,虞华凝心里郁闷了很久。
虞道安眼见着女儿当初那清灵逼人的眸子渐渐染上衰败之色,他很是痛心,但也无可奈何。虞渐欢与虞华凝素来亲近,虞道安便让虞渐欢多去开解一下虞华凝。
虞华凝时常坐在院子里发呆,跟着喜嘉学习礼仪的时候也是频频出错,喜嘉冷眼瞧她,她也没心思计较。
薛胥迁的话,让她原本一颗砰砰跳个不停的小心脏就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腊月的凉水,刺啦刺啦凉透了。
虞华凝跟着梅惊春在凉山,天性得到了解放,平素跟阿景斗智斗勇,扯皮掐架,连阿景都说:“你无敌了,你铜墙铁壁,你食古不化,你表面上脾气臭的要命,对什么都紧张的要死,实际上你什么都不在乎,没什么能让你伤心。”
可是薛胥迁的退婚陈辞,她听着确实难过。
薛胥迁要退婚的事,她只敢跟虞渐欢说。
“阿姐……我之前便说过的,薛胥迁并非你的良人,你明明都不在意了,怎么现在只见了他一面,连魂儿都丢了?”虞渐欢说完,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一碗药喝过之后,用丝帕擦了擦唇角。
“渐欢,你还记不记得,我回家的那天差点被马撞死,就是他救了我!那之后,我总盼着还能再见他一面的,我要好好感谢他,还想跟他交个朋友,见到他,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特别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是薛胥迁!”
“居然就是太后许给你的夫君,你想见又不想见,最后见了,真不如不见。”虞渐欢说完叹了口气,继续说,“不过也不打紧,阿姐你既然不想退婚,那就不用找太后。其实你就算去找太后了,太后也不会同意,太后如果同意,那薛胥迁早就单方面解除婚约了。”
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虞华凝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不禁感叹一句:这天家还真是会玩套路!
婚事原本就是太后赐的,太后如果同意虞家退婚,那简直就是啪啪打自己脸,而且还是打得巨响巨疼的那种;其次就是太后如果真的愿意自打脸,那薛胥迁早就不干了,肯定就退了婚,也不至于让虞华凝去退婚。
这一桩一桩的想着,虞华凝心中悲哀又添了几分。她知道这婚轻易退不了,心中有窃喜,但是只要一想到薛胥迁不喜欢自己,她就觉得再多的保护锁也只是徒增伤感。
“阿姐,其实你这样的女子,应该找一个温文尔雅的,包容你的,欣赏你的君子,而不是薛胥迁那样流连于风月场所,却不懂得珍惜的莽夫。当然,这仅仅是我认为,我不强求你与我想的一致。你若是无法释怀,不如与他耗着,试着让他喜欢你,到时候你们在一起,是完美结局,若是成不了,你自己也会释怀放下,毕竟努力过。”
虞渐欢说那话的时候,目光落在窗外,眼里光彩有些黯淡,但仍旧是超然物外的姿态。
虞华凝听着,觉得他说的很对,让她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拨开云雾见朗月,心里通畅了。她灰败的眼渐渐亮起来,猛地握住虞渐欢的手:“你说得对,我既然无法释怀,不如努力一把。你为我如此劳心劳力,是到了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我带你出去溜达一圈怎么样?”
虞渐欢有些愣,平日里聪慧的眉目此时茫然呆滞如受惊的孩童,虞华凝拿手指戳了他的胳膊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眉眼笑开,酒窝盛流光。
“阿姐,听说城南九塘小镇来了批霓国的戏班子,我们去听戏可好?”
虞渐欢那希冀的眼神,让虞华凝心头一颤,她点头,朗声笑道:“允。”
虞渐欢在虞府那么多年,很少出家门,因着虞道安担忧,也从未有人敢带他出门。虞华凝不敢挑战父亲一家之主的权威,决定绕开父亲,将虞渐欢打扮成姑娘模样再偷偷摸摸从后门离开。
虞渐欢生得好,穿上姑娘家的裙子也不显得违和,又因为时常在病中,肤色白皙的不正常,此时看来,真真是我见犹怜。虞华凝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难过,她这如假包换的女人,居然被一个假凰给比下去了。
虞华凝带着虞渐欢从后门走的时候,好巧不巧碰上在府里散步的虞道安,虞华凝面上的表情在那一刻相当精彩,且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她生怕父亲把虞渐欢给认了出来。反观虞渐欢就淡定多了,将头一低,屈了屈身子,尖着嗓子道了一句:“见过老爷。”
虞道安点了点头,觉得这丫鬟既眼熟又陌生,正要仔细瞧一下,虞华凝挡了过去:“爹爹,听说城南九塘小镇的静安寺甚是灵验,阿凝准备去祈福,这若是错过了吉时怕是不灵验了。”
虞道安一怔,见着虞华凝状态不再低靡,也就点点头:“出门小心,早去早回。”
出了府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跳上晴鱼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两人一同挑起车帘张望,不时对望,相视一笑。
“渐欢,你看那个画糖人的老头,天呐,他居然画出了一只火鸡!”
渐欢顺着指引望过去,嘴角抽了抽:“阿姐,那是一只凤凰啦!”
“那是他画的不像……渐欢,你看,你看那个坐在街角槐树下的,他的幡上居然写着‘知天命’,好大的口气,不怕被官府抓走吗!”
“阿姐,你要知道,高手在民间。”
“……”
看了几条长街,虞华凝是叽叽喳喳的厉害,可虞渐欢却面如沉水,恬淡的很。
对于虞渐欢的平淡,虞华凝十分不解:“渐欢,你不开心?”
虞渐欢连忙摇头,否定:“我很开心。”
“那你怎么……”怎么不如她一般兴奋?
虞渐欢嘴角勾起,轻笑道:“阿姐长于山林,喜怒不藏,率真自然,而渐欢长于深门,万事皆有束缚,大喜大悲不露之道,早已刻与血骨之中。况且,渐欢身子素来经不起折腾,大喜大悲于身体无益……”
虞华凝听着他说着,只觉得心被揪着,不疼不痒,却是酸涩的厉害。同胞姐弟,命运如隔天地,她遇上梅惊春,生命轨迹改变,该是借走了他所有的运气。
“阿姐,你看,戏园到了。”虞渐欢出声打断了虞华凝的思绪。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马车,只见戏园依水而搭,大红幕布已经挑开,彩衣伶人在戏台上舞衣翻飞,婉转的戏腔传了老远。因是多个戏班子轮流表演,周边还林立了大大小小不少棚子,棚子上又插了色彩缤纷的旗帜,阳光下得景致,就像是书中描写的海市蜃景,美如幻境。
两人随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听戏,一场戏落了,虞渐欢忍不住赞了一句:“这此云间的伶人,当真与众不同。”
虞华凝原本是想好好听来着的,但是伶人能将短短一句戏词拖成半柱香的时间,她听得没了耐性,昏昏欲睡,听虞渐欢这般说,也是无意识的点点头,正要附和一声,一旁的一道女声响起:“不见得吧,我觉得还是红袖坊的最好。”
虞渐欢望过去,只见隔着虞华凝而坐的一个姑娘正偏过头来看他。那个姑娘长相普通,但是眉眼生得极为动人,眉清目秀的,眉角只稍稍一挑,山河就为之婉转起来。
“红袖坊?”
“正是,此云间不过就是仗着在霓国亲王府表演过一回,竟然敢妄称是天下第一家,戏最好的,该还是底蕴深厚的大辛红袖坊。红袖坊的戏本讲究,戏服都是江南绣娘缝制,舞台上的布置是精心设计好的,表演的伶人也个个出色的很……”
姑娘说着,语气中有不屑,有不满,说到后面还有骄傲,那表情也甚是生动,整片山河都好像只在她眼中波动。虞渐欢看着,嘴角不自觉生了一朵笑。
“这位姑娘,这下一幕戏就是红袖坊来表演,你且看吧!”说完那话,姑娘站起身来,虞渐欢才发现她穿了一件鹅黄色襦裙,腰间五色丝绦上挂了一个绛紫色香囊,举手投足之间灵气逼人。
虞渐欢点头:“好。”
“那你可一定要看!”黄衫姑娘回眸一笑,璨然如霞,不一会儿便在人潮中隐了身形。
虞渐欢没等到红袖坊的那场戏开场,人群之中突然骚乱起来。虞华凝被惊醒,踩在板凳上才看清,原来是西边突然冲出一批带刀的蒙面人,看戏的人们都挤着离开,慌乱间不少人跌落水中,还有不少人已经丧生于蒙面人刀下,一时之间,场面混乱到极点。
那带刀蒙面人大概二十来人,但是来看戏的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人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抱头逃窜。
“那个姑娘……”虞渐欢逆着人潮要往前走,不料虞华凝一下子拉住了他:“什么姑娘,你现在就是姑娘,逃命要紧!”
板凳被踢开,戏台渐渐坍塌下来,尖叫声,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一下子炸开,并且久久不能平息。虞华凝牵着虞渐欢跑了很久,最后躲入一间隐蔽的棚子里。
虞华凝挑起帘子偷偷观望,发现那场景仿如人间炼狱,惨烈非常,每倒下去一个人,她的心便跟着颤抖一下,到最后,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回头看虞渐欢,只见虞渐欢缩在墙角,怀里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幼童,道:“你保护好自己,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