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矛盾(1 / 1)
二班的数学课代表是周帆,有些小聪明。比方说他上课总是心不在焉,但考试却能考得很好。教理科性质课程的老师总是很亲近这类学生,不爱学但又学得好,说明他机灵,脑子转的活,老师讲的东西一看就会,一学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多好。
褚黎倒是对周帆不咸不淡。
周帆只是小聪明,不是小天才。考试成绩已经足够他自个儿骄傲了,他再偶尔点拨一两下,这孩子应该就到极限了。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定位,好好努力达到自己能到的高度,这样就足够了。
但即使褚黎没有怎么夸周帆,周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褚老师眼里的宠儿。他的成绩搁学校那也是顶好的,尤其是数学,那就基本是第一,没落儿。
但再好的船长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周帆进高中以来唯一的一次,数学败给了班里的后门生——景飞。
那一次的数学卷子褚黎出的,相当有难度。景飞连附加分考了178,一气蹿到了年级第一。周帆屈居第二,分数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154,足足少了24分。
分数出来整个年级的数学老师都在抱怨,各班的成绩都不行,这样怎么还能拉开差距?
可拆了密封线,所有的数学老师都傻眼了。
这景飞是谁啊?
年级里上上下下有浮动,但总脱不开那20名去。但景飞这个名字从来没进到前100名去,哪有老师会关注?唯一知道景飞的褚黎因为是出卷子的,把卷子答案一给,就躲懒去了。直到把卷子分到各班级,众人才知道,景飞原来是二班的学生。
走后门进来的。
不是给了褚黎什么好处吧。
谁都怀疑,但没有证据。只有褚黎知道自己给没给。卷子从出好了,就一直密封着,连他都接触不到。一中的卷子印刷前全部封在保险柜里,就怕老师弄虚作假。
就是因为这样的隐秘性,数学组才不能贸然怀疑褚黎,最后也只能当景飞超超长发挥论处。
卷子发下去,分数一公布,整个年级学生就炸开了窝。
周帆更是恼火,竟然让个走后门的超了20多分。但周帆没想到怀疑褚黎,在他心里,褚老师学历高,对人冷淡,孤高自傲,绝对不会做那档子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批卷老师批错了。
周帆跑到年级组,数学老师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见他来了都觉得奇怪。周帆说是来看景飞的试卷扫描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更添了一层疑惑。
二班的学生来找二班学生的茬,看来这其中应该没有什么猫腻了。
那景飞,就是一直深藏不露?
查完卷子,周帆更堵心了。
因为是杀出来的黑马,景飞的卷子被四五个老师轮换着审阅了好几遍,每一题每一个细节都抠过了,能扣的分都扣了。那剩下的题,都明明白白正确着呢,他们再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儿失分的地方来。
周帆还能查出什么?
一朝落马,周帆讨厌上了景飞。
尽管之后景飞又像是之前那样半死不活的,分数吊车尾,但周帆还是对他有一丝嫉恨。
周帆开始刻意找景飞的错处,然后努力暴露给褚黎。这样的心思有些孩子气,就是希望自己喜欢的老师能只喜欢自己,不喜欢别的学生。
又或者最喜欢自己。
周帆进门的时候,褚黎正在喝咖啡。深黑的眸子带着一丝清冷,连同握着咖啡的那几根骨节纤长的手指都显得清冷。
周帆把作业放在桌子上,恭敬道,“褚老师,这是今天的作业,只有景飞没交,他上一周就没交过一次作业。”
褚黎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帆的脸,周帆忽然觉得那眼神里的探究让他有些心虚,几乎抬不起头来。难道褚老师看出他夸大了事实?
景飞上一周大概五天交了两天的作业,但那跟没交过有什么区别?他成绩那么好都每天老老实实地做褚黎的作业,景飞又凭什么自以为不同寻常?
不写作业,就是不尊重褚老师!
周帆对褚黎有些盲目崇拜。
褚黎点点头,让周帆出去。
周帆越想越不得劲儿,褚老师怎么能这么纵容景飞?那以后他想管班级,景飞第一个就敢捣蛋。
眼珠子一转,周帆就大步走到景飞的桌子前,猛地拍了一下景飞的桌子。
“景飞!”
景飞从双臂间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周帆,挑眉笑起来,又是那种周帆最讨厌的痞痞的笑容,“哟,周课代,您还会有事儿找小人啊?”
周帆怎么听“周课代”怎么别扭,就那副妖艳的笑脸更觉得恶心,脸色憋得通红,气呼呼地道:“是褚老师找你!你想想你几天没交作业了,赶紧滚去吧,看褚老师怎么收拾你!”
景飞眸子里光芒一闪,嘴角挑得更高,“褚黎要见我?”
周帆更火了,“是褚老师,你竟然直呼老师的名字,你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
景飞眼睛里早就看不见他了,只是站起身把揉皱了的衣服整了整,像是赴什么约会似的,面带微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周帆怒极,又没办法,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咬牙切齿,“景飞!”
一个人影站了起来,跟在景飞后面走了出去。
周帆看了更添一把火,“蒋霄,你上哪儿去?!快上课了!”
蒋霄就像是没听到一样,步伐听也没停,从门口拐过去,就跟着景飞往办公区走。
一边的钟亮见周帆胸口气得起伏剧烈,赶紧拍拍人的手臂,安抚道:“周帆你又不是不知道,蒋霄一直就跟在景飞后面的么,景飞上哪他上哪,去厕所都跟着。你还气什么啊?下节英语课默写单词,低于八十分要罚抄的,你不再看看?”
周帆狠狠瞪了蒋霄的背影一眼,终于也是泄了气,朝钟亮点点头,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数学是他的强项没错,但蝌蚪文一向就是他的天敌。罚抄是肯定了,但少错几个少抄点也是他的夙愿啊。
景飞直接推门进去,笑眯眯地道:“褚老师,你想见我啦?”
褚黎抬头看看景飞顺手关上的门,又看看眼前那张挑起一侧嘴角笑得混不正经的少年的脸,默然道:“我没有找你。”
“哎?”景飞失望地喊了一声,“周课代说褚老师特别想见我啊。”
景飞趴在褚黎的桌子上,凑近褚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男孩薄薄的唇瓣里拱出温暖的气息,眼神带着一抹调笑和暗示,“听说您要‘收拾’我。”
那两个字在景飞的嘴巴里绕了个圈,带出些暧昧的味道,挠得褚黎耳根痒痒。褚黎的旋转椅微微往后退了退,躲开了景飞的呼吸,“我没找你,你回去上课。”
“我不写作业,您不生气?您不想惩罚我?”景飞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褚黎越退景飞越是要往前。
褚黎抬眼看着他,“你写不写跟我有什么关系?”
景飞噗嗤一笑,眼睛里星光闪闪烁烁,“我就知道老师您要这么说,周帆找我我就觉得奇怪,褚老师竟然管起作业来了。唔,我还以为老师以作业为名,想找我来……”
景飞低下去的声音里透着挑逗的意味。
“不过他可是做了回好事,”景飞眯眼笑得像是小狐狸一样,“挨着褚老师,说不准能做出作业来呢。昨天的作业好难,我一道也不会做,老师手把手地辅导我,好不好?”
褚黎冷眼拒绝,“不好。”
景飞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灰暗下去,失落地低下了头,“校长说,一中的老师都很负责任,对学生都很耐心,学生问问题,老师讲一遍不会就讲三遍,三遍不会就讲十遍,十遍不会一百遍,一直到学生弄懂为止。原来校长是骗人的……”
褚黎忽然觉得好笑。
这家伙竟然想用校长来威胁他。
褚黎侧头看着他。
景飞的头发很柔软,除了挑染的三簇头发,其余都是纯黑,黑的发亮。他头顶有一个发旋,所有的头发都自由下垂,额发尤其长,低头的时候甚至遮住了眼睛。
他说他喜欢他。
他喜欢他什么呢?
这些小孩子,自以为身体发育了,就到了足够谈情说爱的年纪,但实际上呢,爱有多沉重他们根本领会不了。越是大声说出来的爱,越是刻骨铭心的承诺,就越是容易在不遥远的将来成为一场笑话。
这个年纪,好好学习不就好了么,琢磨这些做什么呢?
褚黎思索的眼睛正对上景飞的目光。
景飞似乎总是能看透褚黎的情绪似的,见他思量,景飞就望着他一脸笑意地任他看着。褚黎禁不住一愣,又淡淡地把目光划开去,“你写吧。”
景飞的脸上突地绽出极炫目的笑容来,褚黎觉得那双黑眸中的热烈近乎灼烫,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实际上他是在奇怪自己的决定。他竟然真的纵容他留下来写作业?他这样算是什么呢?欲拒还迎?他明明给不起他想要的,却还在戏弄这少年的感情?又或者他根本不把景飞看在眼里,这样的行为才是老师对学生正常的距离?
褚黎不知道。
教课三年,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像是景飞这样试图亲近他。
他自己当年对云老师那样,云老师一直都是很温柔地对待他,教育他,从来不刻意针对他,避开他。他实在弄不清楚什么样子才是正确处理这样的事件的方法。
他直觉想要景飞离他远远的。
可看见如同自己那般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的景飞,他又觉得似乎有一丝怜惜。
怜惜曾经得不到的自己。
褚黎站在窗边思量了很久,杯中的咖啡冷透了,他端着杯子不再喝。
转过身,景飞很安静地坐在他的课桌边,占据着一角。一边看着他的书,握着他的笔,用着他的白纸,坐姿懒洋洋的,眼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自己笔下写的字。
景飞无疑是真的聪明。
褚黎最欣赏的那号学生。他有着无穷的潜力,但他就喜欢耗着,偶尔有一次爆发出来,惊爆所有人的眼球,自个儿窃笑几天,又软绵绵地缩回去,好像一鸣惊人的从来不是他。
褚黎还记得自己是个老师。
一个学生可以毁掉一个老师,一个老师也可以毁掉一个学生。
但那人说过,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的。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老师做得不够。作为一个老师,一定要这么想才对。
那人天生就像一个老师。
温柔的眉眼,温和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他的话。
景飞忽有所觉地抬头看着褚黎,然后吊起一抹肆意的笑。
“老师,这题我不会写。”
褚黎不相信,褚黎懒得搭理他。
景飞左磨右磨,褚黎连个眼神也不给。景飞不乐意了,小猪一样哼哼着甩手不干了。
褚黎依旧没看他。褚黎想,还是得想想办法。论资质他未必比得过景飞,但那人从未放弃过纠正他。如今有一个天赋如此高的孩子,他就顺着性子不管么?
他毕竟是个老师。
有一朝如果侥幸能上天堂遇见那人,得有脸见他。
他得积福上天堂。
景飞又拾起笔,不情不愿地继续写。
褚黎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觉得相当幼稚。这个年纪的孩子给根棍子就想往上爬,他不该给这根棍子。
对待这种学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像对普通学生那样。既不刻意亲近,又不刻意疏远。有礼有节,不会毁了学生,也最有可能矫正师生的关系。
褚黎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就起身重新冲了杯咖啡,浑身的气质不知不觉又沉淀下来。
景飞也感觉到了,草草几笔写了作业,然后抬头看着褚黎道,“褚老师,您刚刚做了什么决定?”景飞的嘴角还带着笑,但眼里却没有笑意,空空茫茫,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褚黎把他的作业拿过来扫了一眼,“写完了,写完去上课吧。”
景飞突然站起来,凑近了褚黎的脸,他的动作太快,褚黎一瞬间没有防备,眨眨眼景飞的鼻尖离他的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褚黎的眼睛里一丝惊讶后恢复平静无波。
景飞紧紧攥着他的衣领,却怎么也不能再从褚黎的眼睛里找到别的情绪。景飞的脸慢慢没了血色,只剩下苍白。他手一松,褚黎的背就挨着了椅背。
景飞似乎有些不能相信,手攥得紧紧的,突地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踹翻了一边的凳子,一路笑着走了出去。
门重重砸上了,褚黎听着景飞的笑声慢慢地消失,默默地喝着咖啡,冰冷的咖啡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