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Chapter.34 溯及根源的问题(1 / 1)
罡风七里,灰雁哀鸣。穹宇如同一床潮湿发霉的旧褥子,捂在无人岛上空,闷得渐渐滴出水来。林涛一阵响过一阵,山雀的嘶啼沙哑而凄厉,仿佛有天大的宿怨,恨得满山满梁,湖湖海海。世界被抹上阴鸷模糊的灰色,唯有居于其中心的少年抬起了清澈透亮的眼睛,瞳孔深处倒映着血流成河的黯淡苍天,每一缕流云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他像是逢着了久别不见的故人,眉梢眼角都是惊喜。
哎呀——你是?
……天弓。
他看起来已有所悟地垂下了视线,了然地微笑,用低而温润的嗓音呢喃。天弓……?
赤司天弓,我是赤司征十郎的女儿。
征十郎的女儿啊……那么,你就是我的——
赤金的眸子里盛满温情,和赤司征十郎长着同一张脸的少年跪在残石废墟的中央,冲这站在他跟前一身血腥宛如修罗降临的少女,向神明祷告似的伸出了双手。
少年的唇形一开一合,用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那样撕裂洪荒的力量,将少女的宇宙一炮轰沉。
那么,你就是我的——
我的家人了。
……是啊,我来接你回去。
冗长到令人窒息的梦境在少年被一梭从下颌射入的子弹打成烂肉血浆的笑容中迎来黎明的入侵。天弓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已经能从容不迫地从这个重复了千百遍的梦里走出,心里并不感到宽慰。她依然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自己上膛时残酷而温和的话语,索然无味得像隔夜的凉水。
——我来接你回去。
我赤司家的人合不该毫无人样地死在坟场般的荒岛,哪怕是怪物,也得尘归尘,土归土。
——我来洗刷他一生的耻辱。
天弓醒得比平时早,起得却比平日晚了一些,因为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那个在她枪下微笑着死去的少年,想了很长的时间。洗漱完毕后,她来到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日历前面伫立良久,然后在平凡无奇的黑色数字上虚空画了个圈。
“指挥官,您怎么了么?今天有特殊预定?”春田端着早餐经过,关切地问道。
“不,没有。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天弓转身走向了餐厅,“……无关紧要。”
比如昨天的热可可喝剩了一般还留在房间里;又比如和帕斯卡的例行通话中,那个不拘小节的女人依旧裸着双足招摇过市,堪比深夜节目的色/情主播;再比如二十年后,赤司行人死在今天。
自第一次捕获到帕斯卡通过虫洞大量投放的加密通讯起,将将过去两个月,如今已能稳定地和局域安全时代建立通讯。天弓感到着实不可思议,看来16LAB有朝一日会凭借黑科技君临天下。FMG-9每天都密切监视着东京境内的磁波动向,搜寻年初那一次通过时空磁场的漏洞来到这里的铁血的踪迹,然而总是一无所获,显然是因为梦想家从中作梗,阻碍了她们的搜查。
根据帕斯卡提供的情报,扭曲时空磁场是可控可行的,不过看来并非完全纯熟的技术——2050年那次奇袭作战,铁血人形SPACA-Dreamer梦想家为了把天征挡在最后一道防线之外,发动了磁场干扰,然而内格夫的暴走却提供了超出预计的能量,二者共同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磁场紊乱,撕开了巨大的虫洞,距离能量核最近的天征部队全员被抛进了混乱的时空序列里,回到了2025年的东京。最近,16LAB也在进行磁场干扰技术的研究开发,虽然十分艰难,但已有了成果。
帕斯卡,你这么做无异于是玩火自焚——天弓一再地警告道,战术人形这种接近人造人的技术本身就已经是对神灵极大的冒渎不敬,妄想逆转时空——你可别玩大了。
唉,有功夫对我说教不如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境况吧,你想永远留在自己不存在的时代做一个为了口粮四处奔走、劳心劳命的工薪阶层吗,格里芬最强的指挥官?
……啧。天弓无言以对。
如果你想改变这些现状,不如试试从现下着手?指挥官,一切因果都是有迹可循的。或许你在过去,能够寻觅到某些至关重要的契机呢。
天弓目色微黯。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帕斯卡不负责任地摊了摊手,理论上讲,倘若你忍受不了这一切,就得从根源上着手——干脆去阻止北兰岛事故吧?不过很遗憾,那几个穿越了封锁线闯进无人岛的小鬼的身份是国际联盟封禁了二十年的机密,就算真的想做也无从下手吧……
天弓毫不客气地嘲讽,哟,少见你认怂。
少开我玩笑了,还是时刻准备好梦想家杀上门来吧——那可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她在东京默不作声藏了有两个多月,也差不多该动手了……
帕斯卡自顾自絮絮地说着,并没看见天弓桌子底下握紧的双拳。
几乎是在FMG-9捕获16-LAB信号的同时,密密麻麻隐蔽在局域安全时代上空云层中,无以计数的隐形无人机侦测到铁血再一次在时空序列上打开了缺口,无法确切得知铁血带着多大规模的部队进入了虫洞,但是毫无疑问梦想家是冲着天征来的——帕斯卡一遍遍强调在摸清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要轻易交火,没有前锋也没有后方支援,就算天弓两三年下来也偷偷攒下一批军火,梦想家来势汹汹,在和平时代的繁华都市开战,然后被杀个全灭就不好玩了。
不想死的话就谨慎一点行动。
不想死的话……
天弓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夜风,初春的凉意流淌在并不宽阔却一如既往拥挤逼仄的街道。她抬起头望向东京的夜空,被林立的高楼拘束得格外狭隘,见不到透光的云层、稀星和月亮。
——就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吧。
“指挥官!”“噫?!”
她一脚踏出人行道,甫一落地就被OTs-14一把揪住拽了回来,飞车族引擎轰鸣的摩托贴着跟前疾驰而过,留下刺鼻翻滚的尾气和一长串模糊不堪的污言秽语。
OTs-14 的口吻略带责备:“您还好吗?在考虑什么事呢,现在可是红灯。”天弓后知后觉地眨眨眼,惊魂甫定地拍了拍OTs-14的手:“我没事,不小心走神了。”
走在白金台五丁目的偏僻街区里,OTs-14 从天弓手里拿过了塞满文件企划、图纸以及一台平板的挎包:“您最近总是这样呢,脸色也不好……”“我自己也行的……嗯,谢谢。”“是不是工作负担太大了?向科长请个假休息一下吧,您觉得如何?”天弓扶住了额头。“去年参加TGC——为了那拖拖拉拉的比赛周期……我同科长好说歹说才把今年的带薪休假预支来的……”“让春田给您好好调理一下膳食,您应当注意作息——晚上也不要喝那么多热可可了。”“不,闪电,只有这个绝对不干——热可可是我的命。”“哎,哪门子的孩子气发言——”
“闪电,我问你个问题。”“嗯,请说。”
“如果……仅仅是假设,如果你能够阻止北兰岛事故——你知道那个的吧?”“是的,我略知一二。”“你会去阻止吗?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是指……”血统高贵的俄罗斯女人停下了脚步,食指拇指轻托着下巴,严肃地思忖起来。天弓赶忙摆了摆手:“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没必要想那么认真啦……”
“我不会阻止的。”OTs-14果断地回答道。“诶?那样能阻止坍塌液泄露哦?往后的广域性低辐射感染症的广泛传播也就被扼杀在摇篮中,第三次世界大战也就没有由头了——”“指挥官,我可是战术人形,是为战争而生的。”OTs-14微微蹙眉,打断了天弓。天弓沉吟道:“……也是呢,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
“没有那场惨烈的战争,‘我们’就不会被创造出来,那样的话——”OTs-14把挎包挎到肩上,腾出手拉起了天弓的指尖,“我不就无法遇见您了吗?”
天弓一怔。
OTs-14素来冷淡高傲的嗓音被稀疏月色渲染得格外柔和,那双高地血统的金色眸子沉静得如同沉淀了无数金沙的湖泊,厚重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执着她的手,低低地诉说:“没有那场毁灭性的世界战争,人类的未来会不会更好呢?会不会就没有任何争端,永久和平了呢?那样的问题,恕我无法轻率断言,但是没有那场战争,无法被创造出来,无法同您相遇的未来——
“比一切战争都要更加惨烈,对我来说毫无希望可言,这一点,我无比确信。不论人类未来要走向何方,我又能守护您多久——我最大的庆幸是降生于世,能同您相遇,指挥官,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改变。”
天弓傻眼了。OTs-14见状掩着嘴笑了起来:“哎呀,我是这个这么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又自说自话的战术人形,您感到失望了吗?”
“……不会啊。”天弓低下了头,“人类也都是这样,都是只为自己考虑的自私鬼,我有什么资格指责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你们呢?”
OTs-14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我们快到家了——”
天弓随着OTs-14猝然停下的脚步困惑地抬起头,接着就看见了街灯昏暗的光晕下抱臂而立的男人。见到她们之后,绿直起身冲天弓招了招手,尽管逆着光,天弓也能勾勒出他唇边细腻温存的微笑。这很奇怪,就好像他应该在那里等她,也一直在那里等着。她三步两步跑了上去,脚尖点地纵身一跃,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怀里,撕开周身露寒霜冷的气息,被他的温暖包裹得密不透风。
“好久不见,天弓。”“嗯——有两个月了呢……你怎么来了?”天弓仰起头嬉皮笑脸地问,“你想我了?”“虽说忍着不见你着实很辛苦——不过是G36小姐和汉阳造小姐拜托我来看看你,你最近好像总是精神不济,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天弓喉头一哽,忽觉得身体里连缀着整个人构架的中枢部分毫无征兆地摇晃起来,晃得她几要支离破碎。绿的指尖沿着天弓眼下的青黑痕迹缓缓滑过,轻轻抚摸她的眼角。“人看上去确实憔悴了很多——你又熬夜了吧?”
天弓把头埋了下去,拖长了嗓音:“饶了我吧,熬夜这种事情你去教育那边的闪电啦——绿——医——生——”“该你是饶了我吧,能不能不要那么叫我呢……”绿抱着怀里一个劲蹭他胸口耍赖胡闹的小姑娘,一边无奈地冲噤声行礼,随后悄悄离开的OTs-14点点头致意,“容易勾起不愉快的回忆啊。”
“……抱我。”“诶?”“好烦啊,快点抱我。”“……别闹了,要在这儿?”“抱我抱我抱我!!”“天弓,我今天换班,要替人夜勤,等会儿得去医院……”“呜哇绿你这个朝三暮四的负心汉!我要毙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绿倾下身,端起她的下巴凑了过去——然后他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吻能解决的问题了。
“天弓你……!!”
“绿,和平年代的生活是多么珍贵啊……我多想为你守住这种生活。”
她望着他泪流满面地微笑,好似天河的源头栖宿在她的眸中,星川月泊,一泻千里。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自私的啊。”
——平时结束出勤回到家翻翻喜欢的杂志游手好闲到深夜准时上床睡觉;空了就操起玩具枪填上BB弹叫上跟班们打打闹闹;将来娶一个可爱的妻子顶了藤本的位置照料他的生活,每天做一桌可口的饭菜,等他回家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吻。
他值得这样的生活。无关战争,无关死亡,无关颠沛流离胆战心惊,无关她这个贸然闯进他的生活,却注定不可能给他任何承诺的歹毒轻浮的女人。她接受了太多人的爱,却唯独不能把自己的给他,也配不上他。
“哪怕放弃和所有人的珍贵的相遇,我都想……为你守住这种生活。
“我就是这样自私自利无药可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