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章(1 / 1)
绡纱寝衣悄然滑落,他的吻雨点般地落满她的全身,四手缠绕,四足相抵,他一直能把她带入天堂,在天堂中重生,或在天堂中幻灭,于她都是完美的幸福。
因为心知肚明的长别离,依偎得更紧。
“我改变计划了,明日就回京!”他撑起身子,茫然地看着被风吹动轻轻摇曳的罗帐。既然离别,就痛快一点,辗转反侧地,他不知道他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
“御驾回朝怎么一番盛况你也可以想象,仪式冗杂,丈量着你会不喜欢,明晨我先走,你下午再走!”
他决定要放她走了,只是不愿意说开。尊崇她的意志,他是在实践他的诺言。她点点头,只管越来越紧地贴在他身上。
“嬷嬷会伴着你,你或许不知道,她是我访来的江湖奇人,武艺高强,有她在,你放心!”
仿佛如梗在喉,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
“另有十个侍卫负责护送你,确保你安全无虞!”
“行途匆忙,我一向又没有携带金银的习惯,你这一路,总需要一些盘缠。“
“我不…”
他制止她,决断地说:“金银不知是否可用,珍宝总可以变卖,份量也轻,已经派阿勒善四处搜罗,明日一早备好。”
她的胸腔被炙烤一般,泪淌下来:“我,不,不需要…”
要是能哭,他也想哭一场。只是他惯于以笑代哭,脸上是一抹绝望的笑,叹道:“听我的,将来总用的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 同行… 的人考虑!”
“我…” 他什么都知道,她哽咽难语。
他捧起她的脸庞,以手拭泪,哀声说:“你总得让我做些什么!”
她哪里忍的住,涕泪横流。
他紧抱她,不住地吻她。
“莫要再哭,哭最伤心!”
她搂住皇帝的脖子,泣不成声 。
他把手搁在她的小腹上,那里面有他们俩一起孕育的小生命,可惜他这个父亲连见孩子一面的福分都没有,只是连累着孩子的母亲伤心流泪。他黯然,好一会儿,说:“你的身子是最矜贵的,一定要爱惜才好!”
她一句字都说不出,流着泪,只是摇头。
心不在了,脑子也空了,良久,他集结了所有的精神,才说道:“就是分开一段时日,何至于如此!”
她抬起泪眼,他神色平和,却如她当日南巡船上初见他时一样。
“忙完宫里的事,我就往畅春园去,那里有澹宁居、恬池、清溪书屋,在那里,我…”想说总能等着你,话到嘴边,他改口道:“你总能见着我!答应你的绿玉牡丹,我一定替你种上,你喜欢玉兰花,整个畅春园,又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玉兰树。寒饮梅雪茶,春赏玉牡丹,在玉兰花香中,只要咱们心意相通,彼此都不会太孤单。”
他说过的,在清溪书屋窗外种上几百株绿玉牡丹,象今晚这样的月色下,推开窗户,几百朵碧玉澄澈的牡丹花争相开放,他静静地伫立凝望,只盼着,总有一天,她能回到他身旁,哪怕只能相伴片刻。
“你可知道,我想你的时候,时时呼唤你的名字!” 他抚平她的乱发,低吟一样:“洛英!洛英!洛英!”
她心肺俱碎,直觉得不能再面对他,背转身,悲啼声声。
“这是我独创的法子。幼时,额娘早逝,阿玛不多久也撒手人寰。我总角登基,真正八面琵琶,四面楚歌,全赖祖母扶持。这一生,真心关心我的,只有祖母。我在上书房写字写累了,祖母在禅房替我诵一句经,我便觉得不能放弃。虽她早已驾鹤西去,我在孤立无缘之时,习惯叫几声祖母,与她诉说我的心事,有时,她好像听到我的倾诉一般,恍惚间我能听到她一声声地叫我。”
“玄烨!玄烨!玄烨!” 他落寞地叹息:“是以我的心约能宽慰大半!”
“人是致灵致性的灵物,虽然时空相隔,若心心相印,总能心灵相通!” 他扳转她的肩,看到她心里,说:“你说是不是?”
原是她对不住他,他倒反过来宽慰她。泪还在颊上流淌,眼睛哭肿了,桃核似的,洛英努力地克制哭声,伸手抚摸他的唇鼻,轻声泪语:“玄烨!玄烨!”
他重重搂她。
天色由墨转青,由青转白,一夜过去大半,她泪迹斑斑的一张脸,耗竭了心力,面色蜡黄。
即已决定,勿再耽搁!他下了床,替她拢好了肩边的被角,道:“左右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身子不好,歇着吧!”
她惊惧,拉住他的袍角:“你去哪里?”
这样难以分离,何必离去?他暗暗悲悯,言辞上尽量平淡:“急着赶来看你,还有一些折子没有料理,你且歇着,料理完了,再来陪你!”
说完狠狠心,拔开她拽着他衣角的手指,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眼看他离她越来越远,她肝肠寸断,扔开身上的被子,扑出床外,哭喊着:“玄烨,你停停,你别走,我… 我不走了,不走了!”
他已跨出门槛,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只见洛英一袭月白袍子,披散着头发赤足站立,泪眼婆娑,声嘶力竭。
大丈夫行事,贵在速决!他“珍重”二字出口,潸然离去。
洛英瘫软在地,嚎哭不止。
也不知何时嬷嬷进房,扶她起身,待她哭泣渐息,递上一个匣子,道:“皇上托老奴带给姑娘一样物件!”
那匣子紫檀木制成,打开一看,明黄色的绫子上紫玉镯子温婉地躺着。拿起镯子,内壁上刻着:““赠爱妻洛英,玄烨”。
她泪如决堤!
老百姓奔走相告:“天兵天将下凡了…!”
“观音菩萨显灵了…!”
宣化城外,皇帝停了车辇,静静候着。
黑衣黑裤的嬷嬷率领一众侍卫快马疾驰,见了皇帝飞身下马,跪倒在地。
“走了?”声音巍然。
“走了!”
他仰头望天,天上云一层层地翻卷,暗哑哑地盖着地面。
搭着随从的手,他踏上车辇的台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左右纷纷上前,欲扶他起来。他摆了摆手,在车阶上坐了下来。
上大恸,左右莫能视!
“霍夫曼,求你了!“
“洛,你知道我们的项目已经被政府停止了,我不能…”
“就这一次,我一定要试一下!”洛英的眼圈红了:“他一直在等我,我能感觉到,求你…求你帮帮我!”
她回来之后,主动申请调离到霍夫曼的其他研究小组,表面上看,失踪了两年的她没有太大的变化,工作一如既往地认真,人们好奇于她在清朝的遭遇,向她打听,她总是笑笑,不愿多谈。
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显然,孩子的父亲应该是她在清朝遇到的某个人,研究所的同事们看她的眼光益发怪异,而她视若无睹,把自己埋首在工作之中。隔年一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于圣玛丽医院诞下了哭声格外嘹亮的男婴,取名艾烨。
象所有的单亲母亲那样,她每日奔波于幼儿托管所和研究所之间。她是要强的人,工作依然出色,孩子也养育的健健壮壮,昔日看她怪异的人们换了景仰的态度来看她。当那段往事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之时,她找到了霍夫曼,与他娓娓道来那两年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段传奇,霍夫曼听得目瞪口呆,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在他眼里一直坚毅乐观,最艰难的时候也不吭一声的洛英潸然泪下,哭得不能自制。
霍夫曼是一个木衲的科学家,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他呆呆地看着止不住泪的洛英,正在纳闷,既然她把这段往事封存那么久,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跟他提起。
果然,平复了情绪后的洛英提出了要求,她想再次使用时光机器,去看望她朝思暮想的人,而她锁定的时间点竟然是他的弥留之际。
“洛,他快死了,你现在去,有什么意义!”
“他在畅春园等了我二十多年…”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犹如面对情人一般娇憨,远眺前方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原本美丽的她让霍夫曼不敢直视。
“求求你,霍夫曼,我只有一个可怜的要求,就让我,在他临死前,送他一程,也好让他…死得瞑目!“
其实,除此之外,她一直有一个打算,不敢与霍夫曼明说。她要带他回来,也只有在他临死之际,一切交待的清清楚楚,他已了无牵挂,她才有可能带他回来。他的病她研究过了,现代的医学技术能够让他康复。
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农历十一月中旬,寒冷彻骨,前几天的雪残留着还没有消融,天又阴沉下来,尽管清溪书屋烘着地龙,在病榻上浅睡的老人还是觉得身上一阵凉似一阵。
“李德全, 让他们都散了吧!”眼睛虽然闭着,门外也没有太多声响,可向来敏锐的他知道书屋外等候着的人们此刻暗流涌动,一些人几乎蓄势待发。
没什么好争的,都定好了,他选择了意志最坚定、心思顶细腻的继承人。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新皇帝能够把大清带入另一个格局。
果然当年她的离去是正确地,否则不可能达成这个决定,他死也死得不能安心。
“皇上…,他们一个都不走!说对皇上放不下心…!” 李德全哭丧着脸。
放不下心!他冷笑,声音平缓地说:“你告诉他们,都这个时候了,与其在个糟老头子身上费心思,不如去外面布置布置,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李德全领命走了出去。
康熙说完这番话,一口浓痰涌上,身边人赶紧把他扶起,舒痰止咳地闹了一会儿,才停息下来。
他的话果然灵验,门外人推托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在皇帝内侍的劝说下走了大半。
清静不少!他的身子好似爽快了一些,示意左右扶他坐起,靠在金线飞龙靠枕上,抬起垂坠的眼皮,双眼虽浑浊,目光还是锐利,对随伺一旁的顾顺函说道:“小顾,你去门口守着!”
“皇上…!”这个时候了,皇帝还想着她,顾顺函老泪横流,二十六年了,只要皇帝在清溪书屋,就让他候在门外,他是认识洛英的老人儿,不会阻止她来看他。
“去吧!”皇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目视着顾顺函出了门,他休息了片刻,又说道:“除了李德全,别人都退下!”
及待四周无人,静静闭眼坐着的他缓缓睁开双眼,骨瘦如柴的双手抓紧了锦被,漫无目的地注视前方,轻轻说:“洛英!洛英! 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李德全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虽然只是申时,天色已经暗地到处掌上了灯。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吹着,看来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窗外的牡丹枯枝会不会被吹得连根拔起?纵然是半梦半醒地睡着,他还是这样想。不免又要嘲笑自己,有什么要紧?看花的人不在,花犹自开放,不是更添苍凉。
有门打开的声音,他别地一惊,倏地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隔着纱帐的朦胧,一位穿着月白色素面袍子身段窈窕的女子向着他走了过来。
是她!是她!终不负他所望,她来了!垂死的他宛若获得了新生的力量,霍地坐直了身体,扯开帐帘,梦境中出现过千万次的她如今无比真实地站在他面前,依然是当年的装束,斜梳着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离他不过几寸的距离。他伸出手,昔日玉石般修长而如今爬满了斑斑点点的细如竹节的手指抚摸在她年轻丰盈的脸上。她只看到,他老迈的眼睛深处仍是那片让她沉醉的海。
“你让朕好等!”
“对不起!”她无限爱怜地拿起抚摸着她脸庞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手指接触到她樱桃般的红唇,他觉得这一世再无遗憾,微微地笑起来,道:“终于让朕等着了!”
嗓子哽咽地再次说着“对不起!”,她想靠在他身上,可是他孱弱的身子几乎风吹得动,轻轻地拥住他,他身上根深蒂固的龙涎香伴随着垂垂老矣的腐朽味道一起包围住她,她泪盈于睫,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真真正正地属于她一个人。
仿佛就是昨日,窗外竹影摇曳,屋内茶香飘逸,丰神俊逸的他笑眼看着羞红了脸庞的她。如今她还是粉面桃腮、明眸皓齿神仙一般地美好,而他已经是朽木不可逢春。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心里还有些牵挂,攥着她的手,问道:“你过得好吗?他…他怎么样?”
她眼里还含着泪,可是眼底泛起了一丝暖意,道:“我们俩都好得很!”说着,从衣襟中拿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长方块,手指触摸几下,在他眼前的是天真活泼地一张脸,眼睛鼻子与他幼时一模一样。
干涸的眼底也湿润起来,他可是自襁褓之后不被允许哭泣也忘了掉泪的人,手指在那图片上轻触一下,就换了一张图片,一张张往下看,看到了他们的孩子的成长历程,从熟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到蹒跚学步,然后是满世界的疯跑,她很少出现在图片中,偶尔一张,与孩子在一起,她总是笑得那么开怀,仿佛孤独地抚育孩子的生活并不艰难。再往下看,是一张近景,整个画面是她趴在桌面上熟睡的脸,那眼角处有一道孤泪沿着鼻子往下淌。他心痛似绞,不忍再看,长方块从手指跌落下来。
这张照片对她来说也是猝不及防,把手机收回衣襟,她尴尬地低着头,道:“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事,必然是烨烨这个淘气孩子趁我不备时照的。他四岁了,正是顽皮的时候。”
彼此沉默着,纵有万千疼爱,此刻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烨烨?”
“是的,儿子姓艾名烨!”
京城艾氏,生子名烨。这名字有他们的往事,也寄托了她的情思,她不曾忘了他,就如同他心心念念都是她一样。他点了点头,道:“有艾烨伴着你,朕也放心了!”
“你...,你与我一起走吧!”
他惶惑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听得她说道:“你的病,在我哪儿治的好。你现在已经了无牵挂,跟我走吧!”
他原本已经了无牵挂,可是图片上她熟睡中的泪滴让他百转愁肠,她是那么孤单,可是他能怎么做呢?紧紧相握的手一边是葱管一般的娇嫩,一边是古藤一般的死气沉沉,他现在说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纵然她那边有起死回生之术,红颜伴着皓首老翁,他对她没有帮助,只有拖累。
况且,这一生,也活够了。
他抱歉地摇头:“恐怕要辜负你了!”
她看到他眼里,那眼里一派平静。他决定了事情难以更改。她绝望了,控制不住自己,又怕惊扰了气若游丝的他,转过身子,对着床外,哑声痛哭起来。
静静地等着她,他再屏气凝神,握着她的手指还是在慢慢放松,一旁伤心落泪的李德全此刻心惊胆战,凑近了,不敢大声,轻声呼唤:“万岁爷!万岁爷!”
她疾回首,见他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她忙靠近他,听得他轻声说道:“朕传位给他了!”
“我知道!他是个好皇帝,你的选择很英明!”
他混沌的眼睛再次发出光亮,是她的离去使他毫无痛苦地做出了这个选择,眼睛重又黯淡无光,嗫诺了好几次,方道:“谢谢你!”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复又流淌。他重新使了一把力,握紧了她的手,触到她手腕的紫云镯,那镯子,困住了她的心,拘住了他的魂。
“对不住你啊!” 他生平最后一声长叹!
声音细的象丝线一样:“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了。告诉你个秘密,我许了个愿!”
他停了下来,虽然这次是因为没有力气说话,可这情景犹如他当年吊她胃口似地欲说还休。她把耳朵贴到他唇边,听得他说道:“下辈子投胎成人一定再来找你,老天许我容貌不变,让你在芸芸众生中认出我来,我当痴心不改,伴你左右,永…不…分…离!”
清溪书屋哀号一片,匆匆赶到的雍正看到廊庑深处消失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心头一惊,顾不上进清溪书屋,追逐而去,眼见那身影登上了一架椭圆型的机器,正要呼唤,那身影转过身来,雍正惊呼:“洛英!”
洛英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关上仓门。
雍正大呼“来人啊,截住她!”,若干精兵迅速集结,却只能眼看着那机器须臾间消失在天际。与此同时,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
纽约,长岛,为了孩子的教育新搬家的洛英正在整理车库,少了个扳手,那个架子怎么也搭不起来 。
“烨烨!妈妈去邻居家借个工具,马上回来!”
“奥!”屋内传来清脆的童声。
“叮咚!”门铃响起,洛英下意识拢了拢散乱的长发。
门打开了,站在门后的华裔男子身材颀长,浓眉下海样深的眼睛笑望着她。她瞬间忘了身处何处,那人笑起来,嘴角的笑纹让人沉醉,薄唇一弯,道:“洛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