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1 / 1)
四下混战,所有人自顾不暇。
苏锦感觉他快压不住身体里的沸腾了,手下动作越来越迟疑。可乌霆仍旧不紧不慢地缀着他,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消磨他的体力。
就像最厉害的猎手,追赶猛虎,一路到它筋疲力尽,届时任人宰割。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的命吗?”他还有心情说话,每一招都被苏锦化解,可又显得力不从心,“你是最好的容器,已经成型了,人间世你得了其三,只差最后一个,那姓雁的不肯交出来,他是镇护将军,我动不得他。不过不要紧,炼血蛊我已经大成,这下省了不少功夫。苏锦,真是多谢——”
苏锦脚下虚浮,险些摔倒,他奋力支撑自己身形,瞥见持剑的右手伤口又被磨破,一直血流不止。
乌霆一只手掌糅杂了百家功夫,眼花缭乱地朝他拍出:“夏觞死了,可炼血蛊却传了下来。这叫什么,叫因果。”
他满以为这一招用尽全力能够制服苏锦,岂料半路被凌霄剑的剑气格挡,手掌划出数道细小伤口。乌霆眉心竖纹顿深,他睁大了眼:“怎么可能!”
那精疲力竭的人此时站得踉踉跄跄,眼看就要油尽灯枯,可剑气恍若有形,几乎凝成了剑意,在他手中灵动地回转。
苏锦横剑于胸前,一双眼扫净先前的死寂,蓦然初绽光彩。凌霄剑周身雪白,有霜华之意。他缓缓开口:
“因果?你错的离谱。日月运行,天地长存。不管是凌霄,生莲,还是归元,都取自一个源头……天清地浊,天动地静。”
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注)
此间万物生灭轮回,四季更迭潮起潮落,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上穷碧落下黄泉,所谓大道,唯此心自知而已。
收势来得迅雷不及掩耳,乌霆避无可避,真气灌满残缺的袍袖去挡。柔软衣衫最难伤透,可那袖子竟被锐利剑意齐齐砍下——
苏锦攒着股狠劲儿,一言不发地给他断了个袖!
乌霆大怒:“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你当炼血蛊是什么?被它缠上就不要妄想摆脱!大道?苏锦,你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独臂抽出一条软鞭,虎虎生风地护在自己面门。
那把剑仿佛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了力道,成了一道雪亮的影子,霜刃冰冷,裹着心火朝他而来。乌霆起先以为又是已经化解过的剑招,甫一接触,才觉出不同,可已经迟了一步,他大惊失色,那了然于胸的淡定即刻崩坏。
剑刃顺着软鞭末梢轻轻擦过,苏锦左手攒着一支细小的、沾满血迹的短刀,破风而出,朝向乌霆腰侧,他闪身躲开,还未踏稳地面,右侧凌霄剑已至。
苏锦游刃有余,他们像是调换了立场,此前他被乌霆耍得团团转。手中凌霄剑融为身体一部分似的,略显沉重的剑此时觉不出半点分量。
那当中有谢凌留下的痕迹。
内里真气沿经脉游走,他的杀意默默地被压下去,也能从周而复始的轮回中窥见一丝阳明初始“立心立命”的训诫。
万物生于天地日月,山石、溪流、鸟兽、花草……无一不是有灵的,这些似是而非的魂魄被祖师陈怀悯悟道,于是凌霄诀便有了“自然”。
他到底是阳明的弟子。苏锦想,千堆雪乘风破浪地送出,平正端方。
乌霆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接了他一剑,以为要受伤,却是由他的肋下擦过一道血痕,并没有杀意。他一愣,望向苏锦,那人目光灼灼,面沉如水。
“我会稽阳明峰一脉,自陈怀悯到庄白英,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苏锦声音蓦然低了,反手一剑,“出淤泥而不染?谁是淤泥?肆意妄为亵渎掌门,你不够格!”
以正气养邪念,听着本末倒置,可归根结底不过“邪不胜正”四个字。
他血脉里那自小耳濡目染的正道挣扎着从诸多俗世纷扰中露出一颗嫩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擂台之上变数陡生,四野混战,倏忽从屋顶飞下一个身影,直直地砸向苏锦。
他的剑一抖,鼻尖先嗅到一股被血腥味掩盖的半缕清香。苏锦心乱了片刻,本能地伸手接住那差点摔得支离破碎的人,往后滑出一丈多远。
苏锦低头对上那人唇边血迹,登时手忙脚乱:“青崖?!”
手中玄铁扇骨上一片血污,山水画意已被晕染得不成样子。唐青崖反手死死抓住他小臂,强撑着站直,猛然挡在苏锦面前,横生一只手臂——金属划破皮肉的声音,他的短匕坠地,左手伤口可见白骨。
苏锦猛然清醒,往前看去,唐玄翊一身黑袍脏得不成样子,周身伤口,比唐青崖好不到哪去。两人你死我活地一顿掐,分不出个胜负。
唐玄翊站也站不稳,撑住擂台当中一根柱子。苏锦方才看清他的兵刃,竟是一把长刀,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长,十分细窄,又像一根刺,刀锋隐约透着蓝光,苏锦头皮发麻,低头去看唐青崖的伤口,果然发黑。
他立刻慌了:“青崖,青崖?你没事吧,刀上是不是有毒?”
唐青崖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半侧脸给他一个安心的笑:“没事,我已经如数奉还。”
苏锦还要说什么,耳畔金属争鸣,他脑中“嗡”的一声,恶念居然还想卷土重来。他连忙凝神,记起那句“关心则乱”……
即刻又有些头疼
唐青崖顾不上理他了,他喘匀了气,即刻又拼着一身的狼狈和唐玄翊缠斗在一处。两人师出同门,虽不是一个师父教习长大,彼此总归知根知底,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唐青崖起先还想留一手,岂知那人毫无保留。
他喉头微甜,却也明白不能表现出丝毫脆弱。
已经不是关乎自身了,唐青崖存着一丝清明想,“我若败了,白羽和红竹哪一个是他的对手,他既没有死,肯定恨透了父亲……蜀中不能再遭劫难了!”
这念头一经浮起,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似的。
苏锦来不及多看两眼唐青崖,那厢乌霆软鞭卷到。他猛然往后翻出一段距离,甫一落地,脚尖点了片刻,手中长剑变刺为削,使出了刀的沉稳。
却是一式碣石,以刚克柔竭尽全力。
他感觉手腕发酸,脚踝发软,全身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仍旧咬牙坚持。被自己割破了的脉门刚才滴干了血,被这一下真气震动,伤口崩裂开来,内里又是一阵剧烈震颤。凌霄剑已不复霜雪清冷,带着血腥气。
乌霆的武功高得吓人,但并非没有破绽。
夏觞当年创的“炼血蛊”有着那么可怕的下场,仍旧有人前仆后继,心照不宣地维系了魔教五十余年的杀戮和威压。它之所以被奉为至高无上的武学,不过是“等价付出”,把命给它,而它还你数十年的巅峰。
采血补气,不过是其中一点传承。但凡人能大成,旁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人性劣根逃不过自私自利。
苏锦目光闪烁,突然电光火石地捕捉到乌霆一瞬间的迟疑——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炼血蛊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你好处,乌霆必要有所代价!
福至心灵地送出凌霄剑,那沧海北冥,山川叠翠,碣石,浪潮,日月星辰,统统卷在了一起,自上而下,势不可挡——
到了极致,苏锦突然觉得周身安静得近乎死寂,眼前一片苍茫。
而在这与世隔绝当中,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风雪声。
凌霄剑由冉秋铸造、谢凌斩杀无数邪念,它堪破一切丑恶,如今像是终于找到了主人,变得意外服帖。剑随心至,苏锦睁开眼,那破绽无限放大,乌霆再无可退了!
“阅尽千帆、踏破万里,纵使北风烈烈,吾道一以贯之……我今日把这一式教给你,这是凌霄剑的传承,第九式。”
……北风其凉,与子同归。
眼前溅起血,苏锦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只觉得手间再没有力气了。
他的剑挑破了乌霆的腰间,往上直直刺破心口,划开一道狭长的伤痕,最终透体而出。
那人还剩最后一口气,望向他时乌霆双目通红理智全无,他夜枭喈喈一般地发出沙哑的笑:“哈哈……你,永世不得解脱……”
苏锦愣怔在原地,看着他的血不可一世涌了出来。他仿佛第一次杀人,居然难以置信地定格成了那个姿势。
血脉当中仍旧有什么声音在叫嚣,凄厉尖锐,他承受不得,如同自云霄坠入地底,一下子跪倒。
乌霆发出不似人的惨叫,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是死路一条了。
这声音传遍四野,许多人都不堪重负地停了片刻。唐玄翊侧目而视,旋即震惊,可对手哪管这些,以命相搏之时切忌分心。
唐青崖几枚霹雳弹飞出,围在唐玄翊四周散开,火光迫使他屈从本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唐青崖掌风已至胸前。
“师兄,”他的声音似乎还含着一点笑意,“当日在三合镇外的小路上,你朝我后背打了一掌,还给你。”
现在唐青崖暗合归元真气的一掌自然今非昔比。唐玄翊呕出一口血,感觉自己绷到极致,如同一根弦,已经不能再强撑了。
可他心中有恨。
他并非没有对炼血蛊心动过,身为唐门大师兄,又倨傲非常,骨子里厌弃这些旁门左道。那日被唐翎兮暗算,心头最后一点亲情已经消融殆尽,只觉得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唐玄翊深深蹙眉,昔日英俊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大吼一声,手中兵刃势如破竹地朝向对方而去。
矮身躲过,唐青崖不失时机地在方寸之地以一个近乎诡异的姿势翻腾至唐玄翊上方,撑过他的肩膀。短刀迅速出鞘,他犹豫片刻,下手缓了一拍。
唐玄翊嘴角一丝狠厉,由下至上,唐青崖此时没有支点,简直自寻死路!
刚要下了狠手,忽然一支铁箭呼啸而至——毫无预兆地在唐玄翊胸口开了个洞,他的目光凝固在一个愕然中,似是完全不能想到还有人暗算。
他的身形微抖,最终倒了下去。唐青崖软绵绵地落地,长吁一口气,他望向那铁箭飞来的方向。
唐红竹站得远远的,那只被她自行废去的右手还保持着一个出箭的姿势,眼角通红,却紧抿着唇没有其他表情。
……仿佛在赎罪。
也许唐玄翊自己都无法想象最终竟是红竹下的手。
余光瞥到苏锦跪在地上,唐青崖慌忙过去扶起他:“阿锦,阿锦没事吧?”
苏锦摇摇头,轻声道:“没……没有大碍,有点虚脱了。”
他不太利索地抓起苏锦手腕,方才一阵激战,唐青崖手还有些抖,好几次才摸到脉门。见苏锦虽然虚弱,可脉象平稳,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样子。
唐青崖紧绷的一根弦蓦然松开,整个人不可抑制地贴在苏锦身上。两个人满身是伤,分不清是谁的血,唐青崖微微低头,嘴唇碰上苏锦眼角一道裂口。他握住苏锦那只被自己割得血肉翻涌的手。
“怎么搞的,这真是……对自己这么狠。”
苏锦竭力给了他一个笑:“炼血蛊太可怕,当时陷进黑暗,只有想到你,才挣扎着找到一线生机。”
唐青崖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他拉着苏锦起来,各门各派和乌霆豢养的家兵两边都损失惨重,谁也没捞到好。
“秦师兄呢?”苏锦突然说道,“他好似……他……”
唐青崖指给他看:“在那里。”
那片区域几乎被拆成了废墟,秦无端与薛沉不似常人消耗体力,两个人上天入地的一通你来我往,居然没有半点力竭之意。
秦无端习的是正统的阳明剑法,而薛沉各家杂学揉在一处,分不清谁比谁胜上一筹。但时间久了,薛沉除了占点内力上的便宜,被听松剑刃耍得团团转,几乎要恼羞成怒,而秦无端不疾不徐,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
苏锦沉吟道:“秦师兄……表面上很吊儿郎当,可是的确有真才实学。他能被掌门看中,修行凌霄诀和阳明剑法。其实比起我,他更加名正言顺些。你看,他很快就……”
话音将落,秦无端猛然递出一剑,仿佛喂招,薛沉果然顺势而上。
两柄剑俱是光华万丈的名剑,薛沉绕过他半个身体,秦无端却毫不避让,回首举起听松,手上并不闲着,指尖凝成一股小小的剑气——
薛沉怕他使诈,慌忙挡下他手指。
“得手了。”
听松剑劈头盖脸而下,仿若泰山压顶,剑意存在于兵刃当中,发出一阵浪涛的嘶鸣。秦无端闪身自他肋下削过,又在膝弯一压。
薛沉重心不稳,竟被他耍成一个下跪的姿势。他刚要暴起,脖颈一冷。
听松剑架在他要害处,只需一点力气,便可教他血溅三尺。
“知道掌门师父为什么不设防吗?”秦无端面无表情之时,令人想起庄白英在世,他声音不起波澜,带着点叹息,“你比我早入门,可此前一直心术不正。师父有意劝你改过,你假意答应,同他虚与委蛇……你执意去临安那次,师父早就起了疑心,仍旧放任你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你,是他于心不忍。”
薛沉冷哼一声:“他不照样被我耍于股掌之间?”
秦无端居高临下的目光含着一丝悲悯和同情:“他自始至终,信你已经真心悔过。”
薛沉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倏忽抬头,正要开口。秦无端不给他这个机会,手下一压,他喉管顷刻被割断,温热血液洋洋洒洒地染红秦无端滚满灰尘的袖口。
“……我替师父清理门户。”
听松剑除却庄白英自裁,第一次斩杀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