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1 / 1)
窗含西岭千秋雪,诗文中的盛况在一个黄昏施施然降临了。
苏锦困在房中一天一夜,他仿佛片刻打通了思维中禁锢自己的硬结,非要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几本秘籍的内容仿佛能被他融合。
不知是当初那位《人间世》著者的异想天开给了他启示,还是旁的关节又有疏通,苏锦竟觉得那“天下武学殊途同归”的想法是有迹可循的。
从残卷中得到《人间世》的“生”篇,恰如其分地弥补了他此前总是走火入魔的破绽。凌霄剑化用自阳明剑法,受庄白英剑术启迪,将《凌霄诀》中“混元”一节的心法揉进沧海、碣石二式剑招,竟然被他阴差阳错地绝处逢生。
这方法听着像拆东墙补西墙,万一出了差错没有闹着玩,届时走火入魔都算好的。可苏锦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还在这意识模糊的时候发现,《人间世》与《凌霄诀》的本源大同小异,固然殊途,可并非水火不容。
等他从短暂的闭关中回到现实,只觉四肢酸软,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冬日冰冷的房间中,他居然衣衫湿透。
眼前短暂的黑暗,苏锦闭目又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如饥似渴地巩固刚才达到的境界。
就算不能根除,至少现在情况已经扭转,不至于和人交手后动辄吐血昏厥。《凌霄诀》纯粹补缺还是行不通,需要长久的参悟,他想,若真能将这两本路数不同、却偏偏在同样剑招中十分契合的秘籍合二为一,定会有所突破。
只是这想法遑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倒行逆施。
身怀数门武功的人不是没有,然而内功为一个人的武学之根本,在这上面,尽管“不破不立”,可古往今来有谁敢对这样的大杂烩以身试法。
苏锦活动了一下筋骨,门被从外推开,唐青崖端着碗汤进来。
他见了唐青崖,立时将方才那些都抛在脑后,接过碗后给他拉了一条凳子坐,自己站在原地将那碗汤喝了,高兴道:“你对我这么好。”
唐青崖笑了笑,又把空碗放在桌上,任由苏锦半蹲下,以一种非常可爱的撒娇姿势,环过他的腰,整个人挤在他怀中,既像回报又像炫耀道:
“我似是找到入门之法了,假以时日必能控制自己,届时也不必你总是操心。”
唐青崖道:“我才没操心。”
苏锦宽容地没揭穿他,道:“好好,你没有。”
唐青崖目光流转,不言不语地任由他继续说道:“那剑谱却有一段很奇怪,按理说结束的部分应当是第九式,但那一招特别生硬,让我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师父写错了,也许是别的什么问题……”
唐青崖问道:“写的什么?”
苏锦翻着眼皮想了想,道:“前面详尽叙述了招式如何使力、如何收势、如何变化,而那第九式,本应为全篇结局,我以为会十分圆满,或者索性宁为玉碎,都在情理之中。哪知却仅留下四个字,‘北风其凉’,意犹未尽。”
“北风其凉?”唐青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心中闪烁过其余的句子,并不能领会到底有何妙处,让谢凌如此悲哀。
苏锦见他兴致不高,以为唐青崖对这些毫无兴趣,转移话题道:“不提这些了。青崖,冬天快到了,听闻西岭有雪,到时候我们去看好不好?”
唐青崖使劲儿揉了揉苏锦的头发,道:“你还挺会虚度光阴的——好啊,现在虽然下了雪,但还没积起来。等再过些时候,雪再大一点,放了晴之后山中会更好看。届时我带你去,西岭山上有处湖水常年不冻,对面松柏还是青色,压满了一树杈的白雪,看着与北方倒有些不同……”
“那你不想要走的事了么?”
唐青崖顿了顿,露出个十分诚恳的笑来,破天荒地凑过去在苏锦耳朵上咬了口:“不听话,非要纠结这些无所谓的事——不走,陪你,行了吧?”
于是苏锦立刻高兴起来,认真听他继续说。唐青崖声音低沉,将蜀地风光细细描述,娓娓道来,苏锦听得十分用心,握着他的手。
可越到后面,唐青崖的声音仿佛越是渺远了,他的吐字徘徊在耳际却不甚清晰,而感觉头重脚轻,苏锦刚开始还有精力思考是否劳累过度,此时放松下来便十分困顿。但没过多久,他连思考也懒得,眼皮搭下来,轻轻一歪。
唐青崖连忙接住他,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许久,见苏锦起了微微的鼾声,这才放下心来。他直起身子,勾着苏锦的膝弯,好不容易将他抱到床上。
他想了想,低头除下了苏锦的衣袍,余下素白中衣,又揭过厚重的棉被给他盖好。唐青崖把手从苏锦手中抽出来,站在床边沉沉地看他。
直到他觉得脚底发冷,这才俯下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唐青崖喃喃道:“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你要醒了可别怪我……过了生辰,算我食言了,改日还能相见,再赔上吧。”
说罢他轻描淡写地拂过苏锦胸口,感觉那块玉佩仍旧被贴身带着,蓦然地心头一暖。他思来想去,勾住那绳子一端想要取下来带走,岂料睡得沉沉的苏锦突然出手阻止,似是十分重视那玉佩,不许旁人碰。
唐青崖愣了许久,再望过去时,眼珠漆黑死寂,仿佛一丝光也没有。
他方才出门,便遇到失踪一天多的秦无端。
这人仿佛十分萎靡,见他便道:“你这么做,阿锦知道了可能会疯。你明知他最不能受刺激,却执意如此么?”
唐青崖故作轻松道:“就是知道不能和他讲道理,才动了一点小手段。放心,只是安神的药加了进去,无色无香,还能助他无梦地睡个好觉——到时他问起,实在无法,就说我不要他了吧。”
秦无端道:“你狠得下心,我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阿锦情窦初开,你就往他头上浇一盆冷水,万一找不到你,或者更惨一点,得知你……他或许……”
唐青崖打断他道:“所以才麻烦你和师叔的么。这孩子如今年轻,遇事三分热度,也许时间久了还找不到,他就忘了。对他而言,若不能做到挥剑斩除贪、嗔、痴,怎么能顶天立地?我若寸步不离,他的杂念断不干净。”
秦无端被他抢光了说辞,肩膀微颤,道:“……你不怕他恨你么?”
唐青崖没正面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他深知阻拦不得,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你快滚吧。”
唐青崖挺勉强地露出个笑,没能藏住他那点不舍。他只身一人,衣衫单薄地走进欲来山雨中,这一日蜀地难得地起了大风。
秦无端后来想,唐青崖临走时那个酸楚的笑,还有孑然一身的无依无靠,走得固然义无反顾,却始终带着点无穷尽的、说不出的难过,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好受。
这样子怎么可能又只单纯迁就苏锦,分明也是动了真心。
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一心一意为唐青崖打圆场,险些惹出不可挽回的祸端。
苏锦这一觉睡得太沉,若非程九歌知道唐青崖那点迷药中到底有什么成分,一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冬天温度低,迷药作用发散得太慢,苏锦直到三天后才醒来,睡得头昏脑涨,捂在被窝里短暂地忘记了行动自如的感受。
他醒来时正是月上中天,蜀地迎来一场大雪,此时纷纷扬扬接近尾声。苏锦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地下床,他毫无时间概念,只以为自己困了,睡到半夜而已。
窗外雪落无声,一层洁白的霜花凝在严严实实的窗框上,而对面的黑瓦檐下结了冰,乍一看几乎忘记了身在南方。
苏锦拉开木窗,冷风灌进来,刀割一般扑在他脸上,总算让他彻底清醒。他默默地吹了会儿风,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不对。
早上还是晴的,怎么突然落了雪?
……唐青崖呢?
这个问题甫一浮出水面,旋即牵扯甚广地拉出一大串。他听唐青崖说话如何能睡着,之前喝的那碗汤到底是什么都没弄懂,他是太信任唐青崖了……
苏锦不由分说地夺门而出,抓过楼下值夜的小二问道:“今天是哪一天了?”
小二被他的戾气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客官,刚、刚过了子时,今日算来已经是十月初八了……”
那句话历历在目,“我过了生辰就走,嗯?还早着呢,十月初八。”
苏锦抓着他的手猛然松开,那小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长凳侧翻,在夜色里发出哐当一声。他失魂落魄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目光涣散不可置信地望向外头。
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三天。
百般滋味齐齐地涌上心头,苏锦脑中一片混乱,仿佛在混沌中走了一遭,凄凉地想,这人连时机都算得恰好,到底算不算他食言?
后半夜苏锦枯坐而过,他不知突然想通了还是如何,明白房中没有唐青崖,那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也知道唐青崖多半是忧心门中的事,回到唐门去了。
他应该识大体地想,这人反正都会回来,可到底非常憋屈。
苏锦还沉浸在那天树下与他倾诉衷心的夜晚,仿佛自谢凌过世之后他再也没有这般难过。谢凌那是无法阻止,此次分明说好……他知道“背叛”如何写,这两个字最先蹦出来,又被自己忙不迭地否认了。
唐青崖怎么可能背叛他,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那么好。
他心如乱麻地坐了一夜,又没加衣服,第二天清早就不负众望地受了风寒。习武之人体魄强健,纵然苏锦看着弱不禁风,一碗药下去也直接活蹦乱跳了。
秦无端见他魂不守舍,忍不住摆了个和他长谈的姿态,道:“阿锦,他有自己的考虑,你不要怪他。”
苏锦双目如枯井,不复平时黑曜石般灵动活泼,直愣愣道:“我知道。”
秦无端叹息道:“你还是在怪他。”
苏锦摇头,又道:“他……应当还会回来吧?”
秦无端向来少撒谎,他见苏锦如今这个样子,想必他猜到内情,不由得出言安慰:“会,不过是些解围的事,办好了他就回来了。我看我们不如先离开蜀中,前日丐帮帮主给你寄了信来,喊你去洞庭过冬至呢。”
苏锦猜想他们是合起伙来宽自己的心,总不好拂了面子,这样似乎太不懂事了些,于是点点头:“好,多谢师兄了。”
秦无端做好了准备啃一块硬骨头,没想到硬骨头居然这么好对付,三言两语便又乖巧起来,虽然眉宇间阴霾未散,仍是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歹没和他对着干。他多说了几句让苏锦注意身体的话,对方一一应下。
他站起来,警告道:“你可别想到处跑去找他,万一青崖回来看到你不在,气急了问我,我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算了!”
苏锦嘴角薄凉地翘了翘:“师兄,我最恨背信弃义,答应了你跟你们去洞庭,不会说话不作数的。”
言下居然拐弯抹角地骂了唐青崖几句,秦无端翻了个白眼,懒得同他再多叮嘱。
后来秦无端始终放心不下,又隔着门缝偷看过几次,苏锦虽将自己闷在房中,终日打坐,仿佛看破红尘的高僧般面无表情。要不是他油米不进的,秦无端真要信了这人心如止水,丝毫没有因为唐青崖不告而别的事波动。
倒是程九歌,听说苏锦拒绝进食后勃然大怒,当天便恨不能把苏锦关在房间里用鞋底抽了一顿,期间夹杂各种说辞,听得秦无端心有余悸。
自那以后,苏锦依旧少言寡语,但总算不再一副超然物外的死狗样。
他们又在蜀中停留了半月有余,程九歌料理好了冉央央的眼睛,想办法委托青城派一位记名弟子常年照拂。
冉央央能看见后,在程九歌耐心地引导下,终于能去回忆当年的血案,还有一桩桩一件件奇怪的事。她虽对冉秋的过去毫不知情,却也算聪明|慧敏,记得许多细枝末节,能够一丝不苟地说来,竟显得很是坚强了。
“据她所说,冉秋当日很少见客,惟独两个人经常拜访,其一姓高,其二姓谢。”程九歌对秦苏二人道,“姓谢的自不必说,当然是指谢师兄,至于那个姓高的……她说此人应当非富即贵,再多的也不知道了。”
苏锦罕见的开口问道:“心法呢?”
程九歌垂眼道:“冉秋身怀的不过是和谢师兄一样,被篡改过的残卷而已。阿锦,你到底是谢师兄的弟子,知道他有姓高的友人么?”
苏锦蹙眉想了很久,当程九歌以为他又要老神在在地入定了,才缓慢道:“鸣泉山庄高若谷,师父称他为‘高大人’。”
那地方十分与世无争,可又与谢凌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五年前谢凌曾屠戮了鸣泉山庄一个别院,斩杀桃花坞主杜若的丈夫……据说庄主因此心怀芥蒂,怎么还会容忍谢凌的好友住在自家?
此话一出,秦无端眼睛亮了,沉声道:“他尚在人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阳明洞天与鸣泉山庄过去交好,可后来因为师伯那件事……”
程九歌颔首:“他们并非武林门派,做的是天下生意,若只是前去拜访高若谷,应当没什么。”
几匹良驹并肩向前,秦无端蓦然想起什么,说道:“我四处探过了,烽烟渡并未如我们所想分崩离析,反倒一致针对何常。听说他练功的法子暴露,方知深感此人残暴,不能容忍,他们烽烟渡的人虽然偶尔打砸掳掠,但近年来有方知的约束,已经很少出过这样的事,何况还是最受爱重的左护法……群情激愤,要拿他祭奠万千亡魂。”
程九歌道:“什么万千亡魂,何常杀人了么?”
秦无端摇头道:“可不敢随便说,行走江湖的,谁手上没沾着几条人命。那何常一朝曝光,用幼童炼什么‘人血蛊’,拿来巩固境界……这不跟当初的魔教一样么?但凡自诩侠义,谁又忍得了,眼下他被关在烽烟渡的地牢,没有人血给他‘进补’,只会一日一日地衰败,估计也活不长了。”
幼童炼蛊。
程九歌手下紧了紧,秦无端又道:“他那法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我看啊,倒是和十几年前那‘关西刀客’钱豹如出一辙——彼时轻贱人命,到头来都不得好死!”
那名字如雷贯耳,苏锦立时脸色白了三分。秦无端不知当年的事,随口说了,程九歌勉强懂一些内情,慌忙去看苏锦,他苍白了不过片刻,又恢复正常。
忽略声音中的颤抖,程九歌几乎要确信当年阴霾他走出来了。
苏锦道:“钱……钱豹那法子,我以前一直觉得是旁门左道,最近有个想法……大概,也是《人间世》的只言片语,就像,就像《步步生莲》一样的。”
既然大内暗卫的首领当初能得到《步步生莲》,有人当然也有机会得到其余的章节,只是各有各的练法。这么来说,当年钱豹不过受人指点,而这方法如今过了十几年,报应在了何常身上。
他为这秘籍所害,又被这秘籍牵连。
苏锦心不在焉地想,可真是一个好轮回。
程九歌正色道:“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少不得牵扯甚广了。我看此事高若谷必定知晓内情,不如咱们还是先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