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黄昏雪(1 / 1)
笔锋在炭火上烤了烤,冰凌消融,随手拿了算盘作镇纸,一本老旧画帖摊开。男子纤细得仿佛不堪一折的手指握了笔,一笔一画地勾着一幅落梅图,梅瓣纷落,宛如飘雪。
“你也会画画?”蒙面女子看了半晌,终于说了一句话。
袁崇焕回头看了她一眼,“很稀奇吗,中原读过书的人,不会画的少,都能涂个几笔。”他换了根笔,抬腕落下一行字,“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吹作黄昏雪。”自己看了一会,将放在一边的扇骨拿来,量了量扇面,差不多,便将刚画好的扇面放好,等着它干透。“我只是比较穷,不想去买名家字画的,原来有一把别人送的,但是扇面是桃花,遇到一个老道神神道道的说我这辈子命犯桃花,然后心里觉得犯忌讳,这一仗打完,总算有几天闲工夫,所以自己给它换一个面好了。”
“是不是中原读过书的人,都像你一样话唠。”那女子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说起来这一仗能赢,我还得谢谢你。”伸手用钥匙打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杆小秤,“朝廷给我二十两银子的赏金,十两归你了。”
“真大方。”何红药用鼻子吹出一个音,“老奴不是我伤的。”她转过脸去,看见袁崇焕正无比娴熟地称银子,突然出手,化掌为爪扣住他的左肩,疼得他一下子将银子落在了地上,“你受伤了。”
“真准,你怎么找到的,还有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袁崇焕活动活动了左臂,感觉被掰了这一下之后,好像感觉好多了。
“你付出这么多,朝廷就给了你这么几个钱。”何红药弯腰捡起那块银子,“你不伤心吗?”
“你们苗人普遍很有钱吗,汉人一家一个月能有五两用度就不错了,现在这个世道,好多人家真的是一文收入都没有。”袁崇焕称出了十两银子,“还是给你吧,顺便说一下,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总要酬谢一下的好。”
“用你剩下了十两吗,他可看不上。”何红药说道,“碰巧我也想找他。”
“那你是认识他了。”袁崇焕抖开那块御赐的红绸,将银子包了,放了回去,“也不知是哪路的侠义之士,他叫什么名字。”
“金蛇郎君夏雪宜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家国大义出手的人,你肯定曾经有恩于他。”何红药发现自己居然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间暖和的屋子里寻常疏淡的气氛吗,叫自己的心绪没来由的平静。
四周暗色的木器什,架上一盆金钱草绿得发青,淡色磁缸里插着的几卷地图,书架上空白的折子和写了的折子中间掺着经史子集各几部,装着账簿的小藤箱上面放着两罐棋子,尚未散去的墨香幽幽。
在这里谈恩仇似乎太过不合时宜了,她坐了下来,突然想讲讲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怀中的美人图仿佛重于千钧,坠得她胸口发闷。于是来到中原的第一次,把它在别人面前取了出来。
“巡抚大人想见你。”温仪用光速总结了这个青衣皂吏啰嗦了五分钟的官腔,难道古代以办事效率低为荣吗?
“袁大人忠义无双,夏某不过有感而为,谢不敢当。”
“哪里话,一城百姓全赖夏大侠出手得以保全,”一个温文的声音说,“方便袁某进来吗?”
“大人请,只是大侠二字不敢当,夏某出手,实则另有隐情。”夏雪宜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轻笑,“那实在太好了,袁某登门造访,也是另有隐情。”
温仪还在思考中,就突然被夏雪宜护在身后,这一□□兔起鹘落,温仪几乎呆住了,只见那袁大人身后跟着一个朦胧的影子,依稀可见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是吗?
“好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躲着我,原来是已经有了这个贱女人。”何红药的嘴唇忍不住哆嗦了起来,方才她已下定决心,只要那人心里还有一丝念着她,她便原谅他,不料他竟另有新欢了。
这姑娘真漂亮,甚至比当年的自己还漂亮。
这句话很轻,语气也没有一丝起伏,但是温仪知道这是一种沉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感情,已经负担不了太多的其他的东西了。自己应该怎么做,现在把夏雪宜这个锅甩回给何红药,让他们强行he一下,她还没想好说什么,一阵凌厉掌风竟从面前刮过,何红药已经动手了。
夏雪宜脚下未动,借力化力之间轻松地把何红药格在三步之外,何红药心知双方差距,自己今天是伤不得那个女人的,但是心中不甘化作眼中怒火,业已燎原。忽然肩上被放了一只手,“你不是说要谈一谈,解决一下吗,你们现在斗殴出了人命,我只好扔到城外一起火化了,连个碑都没有,多凄惨啊。”
“姓夏的,我就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发过的誓。”何红药深深吸了几口气,呼了出来。
“记得。”温仪吃了一惊,你这么不打自招,很有损作为渣男的纯粹程度啊,不应该翻脸不认人吗?
“那你。。。”何红药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承认,突然觉得自己输得一无所有,累得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永远睁不开一样。
“我说谎了。”
“你骗我的。”
“对。”
“你从来没爱过我。”
“对。”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几秒钟,何红药开口了,声音有几分嘶哑,“你欠我的,姓夏的,你欠我。”
“是。”
“我要你和我成亲,我要你还我的。”何红药的眼睛猛地抬起,已是血丝密布。
“不是,我说何姑娘,你还要和他朝夕相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好过吧。”袁崇焕冒着被殃及池鱼的危险说道,不想何红药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他不好过,我就开心,没错,他不好过,我就开心,我本来想只要他肯说一句对我有情,我就原谅他,原谅他。”她一把撕下自己的面纱,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痕全部露了出来,“连这个都不算什么。”
她往前进了一步,夏雪宜波澜不惊地退了一步,意思明确,这个答案,她早应该知道,应该,但是她不想知道,她一直告诉自己,不是的,不是的。
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吹作黄昏雪。当往昔的美好被撕破扯碎后,底色竟如此凄凉。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