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 59 章(1 / 1)
香茹敏感,早就发现他今晚回来时的异样,而且衣袍下摆沾满泥尘,甚至能看出残存的脚印,只是她一向不多话,也不会主动问询他的事情,毕竟,在她内心深处,她时常自卑,自己以何种身份?何种缘由来问?
“大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香茹紧张道。
范凯诚一把甩开她伸过来的手,怒道:“不用你管,从明日起,没有我的招唤,不许你踏入我房门半步。”说完,不再理她,把衣袍往凳子上一丢,合衣躺在床榻上。
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香茹还保持着被他推开时的姿势,手脚僵硬,如同坠入千年冰窖,失去了知觉,无法思考,只有眼泪如同决堤的湖水,汹涌而出。
这是她的错觉吗?月余来那个柔情满目的男子,拥她入怀,轻声呵护她的伟岸男子,怎么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他是什么意思?为何不能踏入他房门半步?厌倦她了,不需要她了吗?还是她做错了什么?惹他生气啦?
对,一定是她做得不够好,她出身低贱,不识字,整日里只知道三餐洗衣,他说的话有时她都不懂,更谈不上帮他,而且,她也没有倾城倾国的容姿,他在朝为官,必会遇到许多烦心事,自己不能分忧,只能不打扰。
香茹立马擦干脸上的泪,见床榻上的范凯诚没有盖好被子,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替他盖好。
终究是抵不过内心的自卑惶恐,她咬咬唇,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在门合上的瞬间,床榻上的人蓦地睁开双眼,半晌,才又重重地闭上。
翌日,可馨在床上伸了个大懒腰,已是日上三竿,昨晚一夜无梦,睡得没心没肺,不过一张冷淡无霜的脸突然闯入脑海,心里一沉,好心情全无。
月余前她带着酒意莽撞耍赖,妄想靠近他,直到现在,他都未曾真正地跟她说过一句话,如此生气狠心?
“香茹?”可馨沮丧地唤了声香茹,半天不见人回,一连叫了几声都不见。
可馨下床准备自己开门,一人从外推门而入,正是香茹。
可馨取笑她:“哥哥去早朝了?你是不是偷偷跑回去睡回笼觉?”明显的揶揄,范凯诚早朝的时间早,天还未亮便要闻鸡起床,以前虽只是初一十五大朝会,可也要按时到司里候命,官职上升后更是日日早朝。
香茹低着头给她倒洗脸水,绞了帕子递给她,又闷声闷气地去整理床铺,根本就没搭理可馨。
这可不像香茹啊,就算以往欺负她,可嘴上的功夫,可馨和她总是不相上下的,怎的今日像锯嘴的葫芦?尽被她占便宜。
可馨凑到她身边,奇怪道:“怎么啦?你跟我哥吵架了?”见香茹没答,又接着说:“你又不是不知我哥那倔脾气,什么事都闷在肚子里,你也别跟他较真,过两日便好啦!”
香茹整理床褥的动作一顿,闷闷答道:“不是,今日有些不舒服而已。”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感了风寒。
可馨弯下腰去看她,香茹似有躲闪,“别闹。”
虽看不到全面,可也看到了七七八八,“嗯,是脸色苍白得很,黑眼圈眼袋都很重,不说还以为你彻夜不眠呢?不舒服就去看大夫,不要拖重了。”可馨叮咛。
“知道了。”香茹匆匆应道。
吃过早饭,可馨拿了笔,捻了墨汁,准备进行每日的练字。落笔、回折、半锋,本应一气呵成,可心中浮尘,一诧神,在半途停滞了下来,便不成规矩,乱了章法,可馨无奈地把笔搁下,拿起桌上柳真卿的碑帖,逐个欣赏起来。
平反脱籍后,哥哥便要求她每日练字,因着哥哥和母亲的影响,她虽识字,可写字的功夫却是惨不忍睹,如今有了条件,到底是要补上这一课的。
终究是心中有事,诸多思绪把心境搅得纷杂无章,半天都是在一个字体上游移,可馨干脆把书往桌上一扔,拿了披风往门外而去。
扑面的北风夹杂着棉针似的细雨,打在人脸上,丝丝冰寒,周遭雾蒙蒙的景色倒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只是光秃的树枒和参差不齐的枯草,让人心中清楚,北方严寒的冬日就要开始,它要迎来的将是白皑皑的大雪和冰寒的冬日。
西边的院子悄无声息,可馨故意在门口处逗留了片刻,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噔噔”的声响,见还是无人出现,猜测那位冷面少年不在,犹豫了会,还是往里走了去。
门窗紧闭,庭院空空,因心中不确定,可馨站在走廊檐下来回地徘徊,又朝空中呵气成雾的玩了会。
这可是跟小乐在教司坊寒冷的冬日里最喜欢玩的游戏,憋着一口气轻轻呵出,有长形的,圆形的,波浪线的,花形的,看谁的花样最多最好看就算谁赢,有时香茹也加入,不过谁都不如可馨厉害,不过她会为了让小乐开心而故意输给他。
眼看一个形像大树的呵气就要成功,身后“呀吱”一声,门从里打开,可馨扭着身子噘嘴的动作瞬间停滞,那个尴尬呀!就像眼前这团雾气一样,立马一塌糊涂,不过很快,她似想起了什么,若无其事地站直了声,道了声:“早!”
李乐师面无表情,白绫纱巾下的薄唇紧抿,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另一个房间,推门而入。
可馨自己对自己笑了下,没有气馁,而是跟在他身后,心中暗道:我就不信你今日能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屋子里摆着简单的桌椅,桌子上的瓦罐里用热水温着小米粥和馒头。
原来,他才刚起床,这起床气,难怪整一个冰块脸。
李俊楠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手中的馒头,细嚼慢咽,他吃相斯文雅气,虽只是简单的早餐,可让人觉得他是在品尝美食。
可馨不请自坐,在他的身侧双手撑肘,手掌托着脸,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吃饭,心中暗想:他虽目盲,可一点不显阻碍,动作缓慢从容;这人虽有时冷酷不近人情,可他与杨静昀之间的论琴谈天,也算温文尔雅,见识渊博,只是对她,好似总是冷冰冰,粗声粗气的,是不是她如此惹他讨厌?
感觉出身旁有人盯着,撵也撵不走,李俊楠由开始的不悦到后来的不为所动,依旧该干嘛就干嘛,纯当“看不见”。
他喝了些水,起身出屋,走在亭子里捡了个地方坐下,面朝院子的虚空,似在“赏景”般开始枯坐,对身后寸步不离的可馨不闻不问。
半晌,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可馨开始有些按捺不住,她看看眼前颓败的院子,又瞅瞅身边沉静的他,最终,还是她最先败下了阵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李俊楠的衣袖,哀声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语气可怜兮兮,满脸哀求,眼中的恳求和慌乱情真意切,泪光隐隐,她如此放低身段,这又是何苦呢?
可馨垂首,自言自语般道:“你如此神秘,琴弹得又好,长得也好看,很多人都喜欢你,想着你跟我日夜同处一院,又帮了我许多,总觉得你待我不同,谁知,是我想多了,惹你生气。”语音渐渐低落。
隐隐的一声叹息,李俊楠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我今日来没有其他的意思,不是胡搅蛮缠,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你不跟我说话,我是真心实意地来向你道歉,那晚的鲁莽,冒犯了你。”可馨抬眸,凝视着眼前白衣冷冽的人,跪坐在他的身旁,苦苦哀求。
“我没有生气,你回去吧,不要整日胡思乱想。”冷冷清清的一句话。
而对可馨而言,却如同天籁之音,前一瞬还满脸愁容,这一瞬却是裂开了嘴,笑容满面。“你肯跟我说话了?太好了,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原谅我了,我太高兴了。”整个人兴奋得几乎要蹦跶起来。
李俊楠被她抓着的手摇晃得厉害,他微不可闻蹙了下眉,嘴角微微上翘。
可有时候,人总是乐极生悲。
而可馨,因数日来的郁闷瞬间得到疏解,没有准备,太过突然,她对于不确定的事情几乎抱着悲观态度,就如同她今日没有想到李俊楠会跟她说话这般。所以兴奋冲昏了头,一些不该说,或是说不合时宜的话,却突然蹦了出来。
“你可知道,杨家姐姐杨静昀喜欢你呢,她亲口告诉我的,可见你的魅力我的眼光。”此话一出,可馨都想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如何收回?她不仅没有遵守保密的诺言,且希望李俊楠不要介意。
可馨讪讪地张着嘴,不安地瞅着李俊娜,依旧不死心地喏喏解释:“杨姐姐人很好,长得漂亮,你们若真心喜欢......”
“够了!我之前骂你天真,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反省检讨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道你也要想到什么做什么吗?”他忽然地呵斥,如同冰雹子,毫不留情噼里啪啦地砸向她。
可馨一慌,摇头颤身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希望你们好......”
李俊楠粗鲁地打断她的话:“且不论我们两人出身的悬殊,就是光我目盲这一条,又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他抽回了尚在可馨手中的衣袖。
声音之大,样子之凶狠,可馨似被吓到了,转变太快,忧郁、兴奋到惶恐,让她不知所措,只是在自己满心忏悔之时,却是深深地感觉出他的无奈悲愤,他痛恨自己与常人的不同等,控诉命运对他的不公,他妄自菲薄,满目疮痍,他如此折磨自己,可知她比他还要痛?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可馨哑声争道:“在我眼里,你跟那些所谓出身名门的官宦子弟根本就没区别,出身不由己,谁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有些人的品德修行,并没有因外在的条件优越便比别人高出多少,反而有些龌龊肮脏丧尽天良。而你,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坚毅性格,你不受命运左右,把琴技练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琴声如人,一个心里猥琐懦弱的人,是不会把曲子弹得如此干净纯粹。杨静昀不是傻子,她素以娴雅蕙质得名,她总不至于把自己的喜爱之情,浪费在一个虚有其表一无是处的庸人身上。”
可馨越说越有信心,她伸出手,握住那双苍白修长、指端布满厚茧的手,坚定而又温柔。
李俊楠的手一抖,似要抽回,可馨死死地握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他挣不掉。
他放弃了挣扎,缓声道:“我与她,便如同琴师和客人一般,她看似温婉,实则理智现实,我对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苦闷的深闺生活中一丝点缀和寄托而已。”
他的声音平静轻缓,脸色冷清,语气不再那么尖酸刻薄,心中一松,竟是为他能“目视”一切而欣慰轻松。“那我呢?如果是我,你会作何想法?”如同受了魔咒般,可馨紧追不舍。
有一瞬的错愕自己的胆大,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怕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胆量说出来,她不想像杨静昀说的那样抱憾终身,她也想着争取,想着靠近和努力。
豁出去的情感战胜了羞涩顾虑,可馨按捺住内心的忐忑不安:“我喜欢你,李俊楠,很早便开始喜欢了。”
李俊楠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瞬间石化,身躯僵硬,又如同置身于冰火两重天,身受严寒又被炙烤着。
冬日的北风带着勃勃的生机,似要将人间的每一点温暖都带走,枯叶残枝被肆虐残杀,连人心也没刮划得灰飞烟灭,没有生的希望,一切都湮没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似过了很久,他才想到抽回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