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拟把疏狂图一醉(1 / 1)
正月二十那日,陈昭在午饭后,便见到一人,说是奉了李濂的命令来,将他请到了一架马车上。停下时,他才发现竟是被带到了东市中的一间茶楼。带他来的那人倒是客客气气的,引着他上楼,在二楼的一个隔间外站定,示意他进去。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了百无聊赖的李濂盘腿坐在桌前,等着炉子上的水沸,对陈昭打趣道:“水还没好你就到了。”
他径直走到李濂对面,跪坐下来,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一路骑马来着。”李濂解释道,”林先生就带了一个小包袱,骑一匹马就走了,我送他到长亭,折柳赠别而返。我觉得官道旁该多种点儿柳树,供人攀折。就我送林先生这一会儿,那颗柳树就被折了四五次。”
“挺好的,”陈昭点头,“你对林先生也算是恩遇隆重了。”
长安城外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李濂亲自送出城外十里,同他折柳话别。古往今来,有几个臣子能得君主如此礼遇。不过,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能像林子清这样,位极人臣却激流勇退。
李濂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这算什么恩遇隆重?先生从小看着我长大,他执意要走,我留不住,总得去送送他。”
陈昭道:“你现在倒是不怕他了。”
“早就不怕了。以前是因为他总设计欺负我,我找阿兄告状,阿兄反倒嫌我太笨。”李濂又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我还怕什么?不过我又反倒觉得,幼时认识的他才是活生生的。”
陈昭又问道:“要是林先生不走,日后你真能容得下他?”
“你怎么也这么问?”李濂皱了一下眉头,“林先生也说我会容不下他,他要是再不走就会身败名裂。”
陈昭又等了片刻,才得到李濂的回答。
“其实难说,”出乎意料,李濂竟然没有一口否认,“现在我肯定不会猜忌他。可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而且我确实不愿意被人压制,很可能会从他手中一步步夺/权。我是敬重他,但最后会闹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陈昭忽然想问,那你能容得下我吗?
然而只需要一点儿理智,他便克制住了把这句话问出口的冲动,转头将窗子推开一道缝,看向窗外的风景。
一旁茶炉上的水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有鱼目大小的气泡从水底冒出,李濂驾轻就熟的向水中投入食盐。
初沸加盐,二沸投末,并以竹节环搅,三沸点汤【2】。李濂一步步做完后,将分出来的第一杯茶递给了陈昭。
“还行”陈昭抿了一口茶,评价道。
“就还行啊?”李濂饮完了分出的第二杯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略有些不满的嘀咕了一句,而后说道,“一人一次,下一壶茶你来煎。”
陈昭笑着点头应下,又问他:“你怎么想起来带我来这里的?”
“我下午没事,带你出来浪,”李濂对他说,“你一直都不出门,前几日说想去看灯会也没去。窗外景致不错,你应该挺喜欢的。”
陈昭默然,他一心想去看看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夜景,可却在临出门时胆怯了。他实在是害怕见到同旧日有关的一切。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陈昭好像突然明白了李濂的用意,从此处,可俯瞰整个东市——长安最繁华的地方。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探到了一样,令他紧张,却又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可是再一想到这个人是李濂,内心又不免有些苦涩。
百味陈杂,令他无所适从。他不敢再看向李濂,向窗边靠了靠,近乎贪恋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突然有人在门外叫了一声“郎君”,在得到李濂首肯后才走进来,在桌上放下一些吃食。
待那人退下后,李濂问陈昭:“你饿么?”
陈昭看了他一眼,颇有默契地答道:“你都吃了吧。”
“那就不给你留啦。”
陈昭笑着应了他。隔壁似乎坐了几个士子,在谈论诗赋经策,街上嘈杂的人声听不太真切,仿佛置身于梦中,却又莫名觉得心安。即便是梦,也该是个和和美美的好梦。
茶被分过几杯之后,味渐淡,便不宜再饮。陈昭不得不从窗旁挪到火炉处,开始煎茶。
李濂拿到头杯茶之后,尝了尝,故意说道:“也没比我煎的好多少。”
“许久未练过,手生了。”陈昭看着李濂这幅做派,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濂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隔壁的谈话声逐渐大了起来。
这一听就觉得药丸,隔壁的那几个士子,竟然已经开始谈起了他大军围城、陈昭出降——这些绝对不是他们可以在此地议论的事。
“我出去一下。” 李濂此刻简直想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就没听过有个词叫做隔墙有耳么,何况这隔断薄的连墙也算不上。
“回来,你怕什么?他们真要说起来,也只会说你英明神武,绝不敢提篡位二字。”对面的陈昭显然也听到了,他放下茶杯,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我就是要听墙脚的样子。
……我怕的是他们说你、再被你听到了好嘛!
李濂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中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打断他们这肆意的言论,哪怕是压低些声音也可。
然而事与愿违,从旁边传来的声音愈加清晰了起来。
“十三郎可曾看到那日的情景?”
“那日坊门都没开,街上不准行人,我自然看不到。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周帝肉袒面缚,一路膝行而前。”
“这都能忍?”
“我也觉得,要是我肯定忍不下来这口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脆呢,至少存了气节。”
“要是有一头撞死的胆量,也就不会大军一围城时,连战都不敢战就投降了。”
“张兄说得对。主上仁厚,不仅封了他国公之位,还时常有所赏赐。他竟都安然接受,还上表谢恩赏。此等行径,将祖先至于何处。”
“当真是……全无心肝。”
……
陈昭一直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
中途李濂似乎出去过一次,在隔壁说了些什么。他再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对面,不置一词。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李濂才劝他起身。
他木然地站了起来,跪坐太久,腿不免有些麻,李濂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如同他出降那日一般。
念及此,他猛地甩动手臂,想要甩掉李濂的扶持。
却不想,李濂一转身,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他身子先是一僵,而后狠狠地扭动起来,想要挣脱李濂的双臂,却换来李濂更紧的束缚。
靠在李濂的怀中,他的挣扎渐渐减弱。过了片刻,他终于平和下来,任头颈搭在李濂的肩膀上,深吸了几口气。
他能感受到李濂宽阔紧实的胸膛,如同墙壁一样横亘在自己前面。
四下寂静,一时间陈昭甚至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李濂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而后松开了双臂的禁锢,牵着他的手,登上在楼下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陈昭还是闭眼跪坐于其中,不发一言。
李濂与他比肩而坐,一路上都将手放在他的背上。隔着厚重的衣料,陈昭也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热度……令他心安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身旁这个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李濂带给他的温暖。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之后,李濂本想对陈昭说,是你自己非要听的,现在这样能怪谁啊。
可看了看陈昭,出口的话又变成了:“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
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挺对的。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有五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以天子之身肉袒出降。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出降,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他们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拿起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嫌弃地推开,问李濂道:“不是要宴请我么?怎么连好酒都没有,全都淡的和水一样。你还有玉山酿吧?”
李濂心道……谁告诉你淡酒就不好的?
他对陈昭说:“是有,可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先拿一坛来吧。”
李濂摇了摇头,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也只剩三壶。而且它实在太烈,常人一壶下去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陈昭一瞪眼:“那就把三壶都拿过来吧,你不至于连酒都舍不得吧?”
李濂直想说,我还真怕你醉死了,可陈昭的话这样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只能应承道:“我拿给你就是了。”
他走到殿门处,对外面的黄门小声吩咐道:“拿一壶玉山酿来,别装满,装大半就行。再拿两壶淡酒,就果酒那么淡,但入口不要有甜味……三壶一起送来,让他先喝玉山酿那壶。”
内侍很快就照他说的将酒送来。陈昭将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道:“你别喝得这样急,会醉的。”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的说道:“我借酒销愁,就是要醉。”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