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窈窕君子【三】(1 / 1)
陆忘川放的那把火虽然没烧出什么大名堂,毁了邻家的一间草房而已,但是因为那把火,他现在可真是引火烧身,就要把自己给烧死了。
陆娘子寒透的尸身没人管,村里的人又把胆敢纵火行凶的小兔崽子白眼狼带走了,带到开私塾的老童生家里等候三方会审,好好处置他!
老童生和其他两个村里有名望的长者有模有样的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讨论这一天发生的这一轱辘的糟心事儿到底该怎么整,院子里年轻的后生站的满满当当,篱笆外挤满隔墙听政的乡里乡亲,甚至还有些个特意从外村赶来凑热闹,一时间,老童生家热闹的跟逛庙会一样。
至于那位小兔崽子主人公,被捆住双手丢在了墙角草垛下,猴似的小少年没了一点活气儿,躺在一堆枯草上浑身死气奄奄的,看着就不吉利。
王家水缸公子怕他死了,就拿棍子捅他,还没把他捅醒,就被他娘拽走了,推到开会的几个老酸菜梆子面前,说:“快,说说咱家狗是咋被那么小白眼狼咂死的!”
老童生摸着他稀薄灰白的胡子,酸叽叽的开口了:“我的孙,你且从头道来”
水缸公子抓抓头发,哼哼唧唧的几句话掩盖过去了,末了说:“先生,那小川他娘咋办呢?还没埋呢?”
老童生眨巴眨巴被皱纹挤成一条波浪线的小眼:“你不管,老夫自由安排”
水缸娘嫌水缸没用,把儿子推开自己亲自出马,唾沫横飞的为她家枉死的老狗叫屈。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大家伙争相说这孩子是个狼崽子,咱们村好心好意收留他们娘俩,这姓陆的一家却恩将仇报想要放火烧死人呀,这要是放了他,等他长大还不得一把火烧了村子!
水缸偷偷摸到陆忘川身边儿,趴在他耳朵边边说:“小川咋办啊,他们不放你,好像要把你交官府呢!”
陆忘川掀开阴气沉沉的一双眼,目光湿冷阴浊,倒真像忘川河中泡过一样。
“我的猫”
“啥?”
他的声音低的跟蚊子似的,水缸撅着屁股又往前凑了凑。
陆忘川说:“我的猫在老榕树下面,应该还活着,你照顾我的猫”
王水缸问:“那你娘怎么办”
说完,就见陆忘川眨了眨眼睛,终于留了一滴泪。
“你能……帮我把娘埋了吗?村里的人不会让她葬在后山,求你帮我,偷偷把她埋了”
人之初,还是善的多。
王水缸得了嘱托,带着几个平常同样和陆忘川不对付的小伙伴偷偷摸摸的往村口去了。
水缸刚出去没多久,三方会审有了结果,把陆忘川送官府。
几个汉子刚把他拽起来,就见门口一阵熙攘,进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
老汉穿着比烂菜叶子还不如的道袍,甩着一把比他的山羊胡还稀薄的拂尘,踱着方步就进来了,走到陆忘川面前看了他一眼。
陆忘川看到他就嫌心累,把眼又闭上了。
老汉哼了一声,甩着佛尘打了一个旋儿,走了。
这老汉他认得,本是灵隐寺出家的和尚,因八戒犯了九戒而被赶出寺门,就拿起一本天书撑起一柄破幡开始在十里八村的招摇撞骗,即给人算命测风水,也兼顾偷鸡摸狗给人挖鸡眼,不死不活游荡了几十年竟然在十里八村混出了名声,混了一个老神仙的美称。
真是要气煞神仙也。
要说村民也不是傻的,之所以把这厮当神拜,还格外的敬重他,不仅村里有什么开山修路春耕播种的大事找他主持,连婚丧嫁娶也一并少不了他,原因就是,这厮吹牛皮不怕遭雷劈。
吹嘘他是玉昆山九微派的散修弟子!
我的乖乖!这名头可真是大了去了,自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开始,修仙问道就从皇室里流传开了,不久也流传到民间,可谓人人都想当神仙啊,于是乎遍地起门派,到处是修士,那些年可真是三步一门庙十步一宗派,人挤人都是同门,脚碰脚尽是仙长,乱的很。
纵然有这么多野鸡毛一样的门派滥竽充数想混到神仙阶层,但是大家伙都熟知的是修真第一门派,那就是九微派了,不同于凡间那些涂脂抹粉扮大神的野鸡门派,九微派位于万山之祖的玉昆山之巅,当真有仙人作阵,并且与凡间历代皇帝都有所牵扯,据说掌握着国家的国运,尊贵的很。
皇亲国戚想把子孙送到玉昆山都难上加难,更别说小老百姓家了,真是望尘莫及哦……所以,自打那个老汉当中展示了他油锅里炸不坏的金刚不坏之身后,村民们就把他当神仙拜了。
因为据村里老人讲,百十年前啊,村子里有一年莫名其妙的发大洪,淹死了多少人啊,后来九微派来了几位仙人,三招两式收走了后山一个牛不象牛鹿不像鹿的怪物,山洪立马就止住了,真是神仙啊,当时的村民们有幸在云层中看几位仙人显过圣,至今想起来就啧啧直叹,真是仙人啊仙人——
所以,老汉说他是九微派散修弟子,那名望可想而知。
连带着老童生和几位长者,大家伙都弓腰倾耳请他坐上位。
老汉屁股一落座就语出惊人,引起满堂咋舌。
“你们准备把他送官府?哼,这可是个妖魔!”
老童生忙问此话怎讲啊?
老汉腾的一声站起来,用拂尘指着陆忘川说:“你等凡人看不见,他眉间有煞气,唇珠藏妖光,是千年难遇的不世妖魔,当日从前国贵妃诞下的祸国之子就是他!你们胆敢窝藏前朝皇子?罪孽大了去了!”
嘶——————————
大家伙齐刷刷的倒吸冷气,感觉被老汉这么一指点……他们还真是在找死啊。
陆忘川双目沉阔,微微抽了抽唇角,冷琉璃似的眼珠子泛出一丝冷光,心道,这番话,说的真合他的意。
妖魔?他巴不得是魔。
老童生魂都快吓没了,颤颤巍巍的朝着老汉一鞠到底:“请道长处置此妖”
乡亲们也都纷纷的让老汉出个主意。
老汉把佛尘一甩,指着陆忘川:“烧!”
于是乎,入了夜,陆忘川被绑在祠堂前的大木头桩子上,底下堆了干草和柴火。
前头放了一张长桌,桌子上摆满贡品,似乎是要烧死一个孩子向老天爷献祭。
老汉身体力行的围着陆忘川跳大神,嘴里哇啦哇啦的念着四不像的咒文。
就在他这样的折腾下,陆忘川还真感觉到的心口有一股邪恶力在躁动,不过还很微妙,微妙到他本人险些察觉不到。
闹去吧……
他看着里三层外三层一圈圈看热闹人,感觉很糟心。
老汉跳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大神,然后仰天观天象,掐指一算:“时辰已到,点火!”
一个汉子哗啦一声往柴火上泼了一坛酒,另一个人随之丢了一把火把。
火光腾的一声冲起五尺高,火龙似的把陆忘川团在腹中,熊熊火光穿破了方圆百米的黑夜。
人群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看着火光里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倒印红光的少年,竟有些心惊胆颤。
陆忘川忽然感觉他真是太冤了,冤的他想大声的咒骂嘶吼,但是他始终保持安静,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他仰起头去看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如果他死后能变成一颗星,真想……掉下来砸死这群人。
然而他想变成流星复仇的心愿被无情的打破了,因为就在火舌舔到他的脚底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忽然自发的向两旁退开,留出了一条路。
那个男人就这样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了,着一袭夜色融不透的白衣长袍。
原地打坐的老汉弹起来,老神叨叨的冲白衣男人说:“作法未成,闲人退避!”
陆忘川恹恹的歪着脑袋去看他,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好看了,他偷偷跑进青楼偷果子的时候见过的大小花魁都不及他的一星半点,那些人都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浑身艳俗气,不像他,简简单单的一件白色长袍,墨染过的黑发倾过腰身,身量修长姿态翩翩,很有一些云为衣裳玉为容的气度,浑身的纯净仙气,修竹玉立的风骨,不像红尘俗世淘洗过出的人物。
太不像了。
这人虽俊美之极,但像一块冰川河底的冷玉,看面相足以得知,是个没多少感情的人,连火光扑在他身上都要垂头耷脑的退下来。
老汉见他不理会自己,于是便甩出佛尘扫向他的脸:“无理之徒还不退开!”
陆忘川见这色厉内茬的老汉要教训这个男人时,就预感到了他晚节不保的悲惨结局。
果不其然,那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迈步又向前走,老汉就像一只破风筝一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出二里地。
陆忘川仿佛看到了一丝生机,对走到火堆前的男人说:“先生,救我”
白衣男人看他一眼,俯身拿起长桌上一只酒杯。
陆忘川眼角抽了抽。
你娘的是来讨水喝的
还没在心里骂完,就见白衣男人抬手一挥,随着他翻飞的广袖,杯中的酒被洒在了半空中。
伴随酒水落下的,还有一场大雨。
陆忘川瞬间被淋湿,大雨也浇灭了他脚下的篝火。
白衣男人却丝毫未沾染雨水,浑身泛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光似的,隔绝了绵绵不绝的雨滴。
他隔着一堆灰烬朝着小少年伸出手,说:“跟我走”
陆忘川被雨淋的视线模糊,看了他一会儿,刚想说我还捆着呢,就发现手脚一松,绳子不知道什么早就落地了。
噗通一声跳进灰烬里,陆忘川紧走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
男人带他走后,雨就停了,人群如堕幻境,一脸痴惘。
陆忘川也做梦似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跟他走了多久,直到看到星光下迎面而来的王水缸等人,才发现其实也没走几步。
“我把你娘埋了”水缸说:“就在长垂柳的山坡后面,插着一把兰花的就是,你咋逃出来的?”
陆忘川没答,只说了声谢谢。
水缸把猫给他看:“那你还带着它吗?”
陆忘川摸摸小猫的脑袋,抽了抽鼻子说:“带不走了,你帮我养着吧”
“你干啥去?”
到底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陆忘川此时才显露一些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傻气,回头问:“恩人,咱们去哪?”
恩人站在一颗垂柳下,没理他。
陆忘川霎时又悲从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命运不济,刚脱离火坑,又撞上一座冰山。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会不会狼心狗肺知恩不报?
哎呀,娘!我想跟你一起走啊!
王水缸也傻呵呵的,盯着几步远外那个捻着一片绿叶子的男人说:“他是不是……神仙啊?我爷爷说,神仙就长这样”
陆忘川瘪瘪嘴,心道可别你爷爷说了,你爷爷看那个想要烧死我的疯老汉都是神仙,他是我救命恩人你别乱说。
永别了患难挚友水缸公子,陆忘川回头说:“恩人,走之前,我想给我娘磕个头”
他的恩人随手把柳条一拨,就只见天上的月亮被拨进了云层里,不出一刻,天色竟然开始变亮了,月转星移一件没拉下。
陆忘川目瞪口呆,他还以为刚才那场雨是巧合,这个花瓶罐子怎么可能是什么神仙,现在看来……仙人啊。
花瓶罐子无师自通的绕过他前方开路:“快点走”
陆忘川所说的磕一个头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他已经从晨光稀薄磕到艳阳高照,林林总总磕了不下一百个头了,而且已经哭了好几场。
他的恩人也不催他,站在一边观赏山色,任他哭到天荒地老。
陆忘川一朵朵的往坟头插着采来的野花,哽咽道:“娘你放心吧,咯咯,我以后,咯,一定学会稳稳重重的做人,咯,不偷不抢不骗人”
说完抹把眼泪儿,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恩人对他娘说:“娘你看,他是仙人,会法术的神仙,我就跟他走了,做神仙去了,呜呜呜呜呜娘——”
花瓶罐子神仙恩人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眉心轻压着,唇角引出几丝若隐若现的水纹似的清浅笑意,似乎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的同时,也觉得新鲜。
陆忘川哇的一声扑到坟头上:“娘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他的恩人头疼的皱起眉头,若是在不走,这孩子都快要守满头七了。
“时间不早了,上路”
陆忘川一步三回头的跟他走,最终那边小小的坟包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恩人虽说时间不早赶快赶路,但是他的步子却是方庭阔步,不紧不慢。
走在绿瑛深深的树林中,陆忘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袖子和衣角。
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但是他也不想知道这是去哪儿了,因为带他离开的这个男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个仙人,他既然会救自己,就肯定不会害他。
一无所有的小少年,此时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
如此想着,鼻酸的同时,陆忘川对他的依赖也就更深了,忽然抬手抓住他被风送到面前的袖子,又哭了一鼻子。
袖子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稍稍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小孩儿拽着他的袖子抹眼泪。
陆忘川不知被抓包,抓着他的袖子说:“恩人,我叫忘川,陆忘川”
当然知道你是陆忘川……
他回过头,放慢了步子,没说话。
陆忘川继续絮叨:“娘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的肚兜上绣着忘川两个字,就叫我忘川了,娘都叫我小川,恩人你也可以叫我小川,就像娘一样”
“……小川?”
他的恩人终于舍得开金口了。
陆忘川乐的屁颠屁颠的,傻兮兮的笑说:“嗯,小川,恩人你叫什么?”
恩人说:“叫什么不重要”
陆忘川眨巴眨巴眼:“怎么会不重要,一个人的名字多重要啊,没有名字,谁知道你是谁啊”
他的恩人忽然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他,不喜不怒风平浪静的眸子,却让陆忘川体会到什么叫不怒自威的气场。
“别叫我恩人”他说:“也别再问我的名字”
说完又往前走了。
陆忘川这个记吃不记打的蹭蹭鼻子又说:“你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能叫你恩人,那我叫你仙人?反正你是神仙啊”
摇着他的袖子撒娇似的说:“仙人?仙人可以吗?仙人?”
花瓶罐子良久才说:“……随你”
这片林子走到晚上还没走出去,若不是领路人是个神仙,陆忘川都要以为他们迷路了。
脚早就走的疼了,于是忘川看到一间破败的木屋就死活不肯早走了,拽着他的袖子装可怜。
恩人看了他半晌的狗皮膏药耍赖样子,双眼中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深的像两团金雾。
最终还是小无赖胜了,陆忘川活力四射朝气蓬勃的四处搜罗茅草,铺了两个简陋粗糙的草铺,献宝一样兴冲冲的指着比较大的一个说:“恩人来,你睡这儿”
恩人无语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进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在他铺的草窝里坐下了。
赶了一天的路陆忘川早就累了,依偎在他身边躺下,手里依然紧握着他的袖子,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睡了,明早叫我一声”
说完,人已会周公。
段重殊没有睡觉,在原地打坐。
夜晚的林风很阴冷,吹的小木屋里破碎的门窗咯吱咯吱直响,也吹的陆忘川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的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段重殊垂眸看他一眼,抬手一挥,门窗紧闭上了,冷风顿止。
他闭上眼进入禅思。
不消一刻,他忽然睁开双目,捕捉到了悄然从窗口溜走的一道林影。
两位白衣童子旋然现身,面向他双手合十道:“师尊”
段重殊凛冽的双目微微眯起,说:“刚才的风不干净,去看看,是何方魔物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是”
“是”
菩提子和天魔子两位式神领命去了,顷刻化为两道白烟追入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