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1 / 1)
三个月后,我来到了森田。那是无恙每年必来的一个地方。坐落在日本富士雪山下,他曾经说,以后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就带他来这儿。而今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无牵无挂,只是想到了他。
“安柿,你好。”甜美的嗓音像块樱桃蛋糕。
“好吗?你呢,卫薇薇。”
我听见自己冷淡的语气响起。手边的清酒已经斟满。
卫薇薇,卫尔尔,亲生的两姐妹。如今听来,那些日子就像是一场闹剧,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的身边。
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薇薇点燃了一支烟。我想象得到她在另一头吞云吐雾的迷人表情。“尔尔说,诚泱是她第一个愿意燃烧自己生命去爱的男人,无恙是她第一个愿意放下一切跟随的男人。那么你呢?我一直看不透你,你和我妹妹虽然长得像,性格看起来也中规中矩,但我知道,你比她狠,比她决绝。”
我饮下一杯酒:“你能够就这么忘记仇恨,我也很佩服你。”
她幽幽地说:“佩服?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恶心我。是啊,本来我是想让诚泱也爱上我,然后狠狠地伤他一次,让他也知道被心爱的人抛弃的感觉是怎样,但是我没能做到,他这个男人,就像是毒。我恨他的那些日子,慢慢转变成了爱慕。很贱是吧。尔尔在黄泉之下,可能也不会原谅我这个无能的姐姐吧。”
“他利用你来刺激我,他把无恙的死穴捏得紧紧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想怎么做?”我问她。
薇薇抽泣的声音传过来:“我很羡慕你…真的,你对许无恙一往情深,诚泱却对你一往情深。诚泱确实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你保全了无恙而跟他,但毕竟他是爱你的…但是就算我忘记了尔尔的死,就算我为他做了多少龌龊的事儿,我都还是喜欢着他。小柿,一个人能对一个人,愿意放弃所有,这种噬骨的爱,你懂得多少。”
我沉默了,抬头看着远山,那雪顶洁白无暇,这几年的万水千山从我眼中匆然走过,我忽然好想,好想,见到他。蚀骨的爱情,我怎么不懂?
每个人每天大约能够碰到一千多个人,陌生的面孔里能够碰到相识的那个人的几率是千万分之五,在相识的那个人里找到能够相爱的那个人的几率是千万分之一。曾经无恙告诉我的这样一句话,而今我却毫不遗漏的想起来,他柔和的声线在我耳边响起,就像我们并排躺在我们庭院中的玻璃天窗下,依偎着看星空。我放弃了我的千万分之一,流水潺潺亦是无情,而今我所有的念想,都如同激荡在平静湖面上的一圈一圈波纹。
诚泱所有的事实,挟持着他的生命,以及他的信仰。他是一个骨子里骄傲的天才,怎能容忍自己的人生产生这样的污点?诚泱给我的筹码是,让许无恙彻底死心,来到他的身边。自从我怀上孩子,整日都为这样一个事实而担惊受怕,终于拖到了现在。我逼走了他。
其实早在从新疆回来后不久,诚泱约我到郊区,我决心与他划清界限,便去赴约。他那天一如既往的绅士优雅,吃着晚餐,细致入微地照顾着我。
烛光下诚泱英挺的面容越发咄咄逼人,我咽下食物,擦了擦嘴:“诚泱,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现在我就要和无恙结婚了。他不希望我们还保持着这样暧昧的朋友关系,咱们吃完这顿饭,就不要再联系了吧。”
诚泱眼角有些细纹,岁月的沧桑与风华给了他一种成年男人自有的魅力。
“不联系了?小柿,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他起身,走到我背后,轻轻在我耳边说。
“小柿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埋藏了好久,今天我忽然很想告诉你。”我下意识地抬头,诚泱冰凉的唇便印在我的额头上,我大惊。他的眸中明暗难辨,但强烈的控制欲缓缓燃烧。
“许无恙,许氏少东家。生母,迷迭香夜总会……”我轰地一声站起来,捂住他的嘴,手指抖动:“你胡说些什么!”
诚泱拿开我的手:“他不过是一个私生子,他妈是个□□,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就被送出国吗?因为他就是一个野种!许家因为他分崩离析,许太太因为知道丈夫的不忠,差点气死,哦,忘了告诉你,我是许太太再婚后的继子,她很喜欢我,并在我面前说了很多话,她说她的一生,就是被这个野种毁掉的。她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呵!小柿,他不是天才,只有你才把他当作至宝。”
“七岁那年我的亲生母亲上吊自杀,我亲眼看着她悬空在房梁上。她的死给我造成的阴影很大,我爸怕我和她一样患上精神分裂,怕我也会发疯,就把我送出了国……”
脑中回旋着无恙在飞机上告诉我的话,我想到他的年少,想到他所遭遇的一切,心里痛如刀割。诚泱步步紧逼:“卫尔尔的孩子,不是我的。是许无恙在喝醉后□□了她,才有了个野种,自己是野种,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野种…那些日记不过是我为了让你死心才编的,卫尔尔那个单细胞女人,还觉得对不起我…呵”我的手被诚泱紧紧握住,挡住了那个未落下的巴掌。
“你住口!”我红了眼。
“你觉得这些事,让他自己听到了。他会怎么样?”诚泱蛊惑的声音从我头顶响起。如同惊雷。
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了无恙坐在阳台上的背影,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挂着耳机,头发七翘八翘,眼神澄净如孩童。宽大坚实的男人的后背,蝴蝶骨随着他的姿势而凸起来,他仰头用手比着星空,双手勾成一个画框,将星空拓进他的手中,他听到我的动静,转过头来,轻轻一笑:“小柿,你来,我送你这幅星空。”
他把他的孤独挡在我面前,送给我最好的温暖。但是当我早就知道了这温暖背后的绝望,我还怎能笑着和他共看一幅美好。我看着他:“呐,真好看。”
他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那时就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
诚泱的交易,不过是要我离开他,他的爱太畸形而自己却又太自负,他不想强迫我爱上他,但无法容忍我爱上别人,所以只要我离开了无恙,他就能保守住卫尔尔的秘密,无恙就永远都是那个站在云端的翩谦少年。
他彻底走失在了我的生活里。爱丽丝说,无恙来看过我一次,后来就像心如死灰一般,撂下手里的一切事,走了。杳无音讯。我想是因为那次他在门外看到了我主动亲吻诚泱的画面。
爱丽丝说:“你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这么失落?我从来没有看到无恙这个样子。”
我把屋子打扫干净:“我只是告诉他,我不爱他了,我们应该分开了。”
爱丽丝难得的沉默了很久,她说:“Grace,你变了。你不是那个我喜欢的小甜心了。你知道他有多喜欢你吗?为了你他放弃了在苏黎世的工作,他曾经告诉我,他的梦想不是去美国读博深造,也不是能在业界享有多高的声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着这个城市,做着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他不想要回国,因为这儿没有人欢迎他,甚至他父亲打电话来说让他别回去了,何必给全家人添堵,但是为了你,他还是放下所有跟你来。我和他认识了十几年,从来没有看到他为了一个人做到这样……”
我心里堵得发慌:“爱丽丝,别说了。从此以后,我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在森田住了一年。这儿的环境很好,诚泱定居在魔都,每个月总会抽一个周的时间来看望我。他在等些什么,我知道。谢润颜并不知道她在旅行的那些日子我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我和无恙分手后,她没有想象地高兴,甚至还大哭了一场。她说自己现在更不相信爱情了。
爱丽丝回国了,柿子工作室被她带回了法国,她也没有再和我联系过。我读完了研究生就离开了北京,忽然发现,自己对画画好像没有了多大的热爱。我收拾着旧居,除了几件衣服,很多东西他都还没来得及带走,耳塞平静地躺在桌上,我打开录音机,是大海的声音,无恙的声音随着海浪拍打沙滩的节拍缓缓传来,我看了时间,是他出差的那个月。
他清爽的声线朗然自得:“小柿,我在希腊的一处海岸边,现在是晚上八点,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早,我吃了饭就来到这里散步。这儿的星空很漂亮,大海也很美,我为你录下来大海的声音,星空的声音。回去就给你听,你一定会喜欢。”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们的宝宝肯定也会喜欢。你最近爱闹小脾气,但我挺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就像个孩子。等以后孩子出生,我觉得你俩肯定得闹腾。一个大宝宝一个小宝宝…呵…呃…咳…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一件事吧,现在突然很想告诉你…”
他顿了四五秒,咳嗽了两声,我仿佛能想到他略微羞赫的表情。
海浪再次涌上来,海鸥鸣叫。
我的脚背上有滚烫的液体滑过,我闭上眼睛,鼻头酸楚难忍。
“宝宝,我爱你。”
我用尽整个青春岁月,所有的矫情和做作,所有的眼泪和委屈,所有的微笑和欢愉,终于等来了他的告白。
录音结束。卡带倒回最初。
时间是我毕业旅行的那年。那一卷我还没能听完的录音。
纯粹的大自然的声响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
“我从没把你当作过任何人的替代品。因为是你,我才会想要照顾你;因为是你,我才愿意留心你的一切;因为是你,我才会那么爱你。”他温柔地低喃。
我知道啊。我的,无恙。所以我才要你始终如初,要你安然无恙。
第二年。我回到成都。诚泱见过了我的家人,父母没有多问无恙的事儿,诚泱的妥帖令他们很放心。我开始习惯了没有他在的日子,没有他喊我的名字的声音。
谢润颜已经完成了周游世界的梦想,她成熟了很多,但依旧会在我面前喝醉了哭得稀里哗啦毫无风度。爱丽丝把柿子工作室经营得极好,她的摄影展览开到中国,我特意飞去上海看展览。但我没有去见她,但爱丽丝是个洒脱的女子,她不会因为我和无恙的缘故就彻底和我划清关系,她依旧每月给我写一封邮件,里面讲讲她最近的情感经历。
薇薇也会不时来找我,但诚泱很不喜欢我和她接触。薇薇在她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嫁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她结婚的时候发给我一张请柬,我在森田打理着我种下的花儿,看着那张金光闪闪的请柬,索然无味。
她在里面用手写了几排字:亦是死心,但求无悔。
第三年,我从事设计工作,但已经不动笔了,每天做策划写文案到很晚,诚泱说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想画画了。他扣住我的手问:“为什么?”
我淡淡的:“没兴趣了。”
第四年,诚泱带着我攀上珠穆朗玛峰,我凝视着四周浩渺的雪景,看着诚泱浓黑的眉,他放了一束花在雪地上,我知道那是在祭祀尔尔。他在我面前跪下,用极大的声音问道:“安柿,你愿意嫁给我吗?”手指忽然颤动不止,这四年,我没能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用最执着的方式守在我身边,如你所愿,我愿意。
我删掉了关于无恙的一切,决定和诚泱结婚。这几年我画的画,都是一个男孩子,男孩子看不清五官,只有纤长挺拔的身姿,蓬松微翘的短发,脖子上挂着耳机。满满一本的素描,水彩,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