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 悲生喜(上)(1 / 1)
韩子胥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慕将军这次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慕玦这会子已经像老僧入定一般阖上了眼,就差一床被子给他裹着就睡了,听了这话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开口:“颜止最好明日就能醒过来,我今夜带回乖儿子的时候,西戎的驻地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了几千人留守,便放火烧了粮仓、兵库和小半营区。”
韩子胥听得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就算那驻地空了大半,毕竟还剩几千人啊,他一个人偷偷摸进去纵火已经很放肆了,可一烧倒好,直接把人家营地给端了,现在还毛发未损地坐在这里扯咸淡,真当那几千个人都是残废么?
“夜太黑了,那几千个人根本没找到我,只忙的乱窜,水又少,不敢拿来灭火,只是进去抢救了些东西出来。若不是有几十个人守着粮仓和兵库,我今夜根本不会带血回来。”慕玦这般开口,似乎还觉得脏了他的衣服颇为可惜,一面又道:“颜止明日若是可以醒过来,只要在上头露个面,我就有八成把握劝降。”
韩子胥只是定定地听着,但还是有些狐疑,人家三十四万大军给你老人家断了退路,那还不拼了老命跟你打,哪这么容易劝降?
“哦,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忘了说,今日和颜止出去那回,章鸣山和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副将,都死了。”慕玦看着他的神情,一面恍然大悟一般悠悠地开口道,语速也不快,甚至还莫名地满是睡意地停顿着,可就是让韩子胥听了一阵恶寒。
除了颜止,恐怕就连颜止也没有,他什么时候感受过一个人散发出来的,如此鲜明而深刻的恶意了?这慕玦,如今简直可以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了,也不知道先前还急个什么玩意儿,人家头头死了,粮草烧了,好不容易组织个半夜进军也给你提早通知好了,那还打什么打!现在只要颜止一冒头,那哀鸿刃一个晃荡,西戎的将士看了还不得见了鬼一样……
“算了,剩下的事你估摸着办吧,我去睡觉。”慕玦睁开眼来,素来荡漾着潋滟波光的桃花眸此刻一派看破红尘的惨淡,装得倒是人模狗样,一边起身一边又道:“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西戎,按他们的速度,呵……大概一个时辰多两盏茶,让将士们也都休息会儿吧。还有,颜止若是醒了就叫我……”
韩子胥听了这话只得满头大汗地应好,心下也为西戎感到无力,若是没碰到这种妖怪也就算了,可偏偏是碰到了,大好的局势给他这么一弄,反倒成了大大的不利了,简直是老天造孽哦。
而这造孽的厮却在这小院里头随便钻了个角落蒙头大睡去了,也没功夫再理会什么住宿条件的好坏。
翌日
卯时二刻
按理来说西戎的运气是很好的,此时的天还没全亮,但夜里的风沙却都沉寂了下去,从城墙上放眼望去,四下万里无云春和景明,是个很适合打仗的天气。
此刻的铜陵关城下也确实排满了兵布满了阵,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周遭安静得只剩下沙土的簌簌声,那片墨色的洪流之中常有星星点点如波光般的寒芒闪现,是开锋之后锐利的箭矢或是白刃。虽然遭受了昨夜的混乱,但毕竟还是西戎的精锐,此时那些将士的面上,恐惧已经消失不见,还带上了平日不曾有的仇恨肆虐的情绪。
不过这样的情形却莫名的很好笑,因为这铜陵关此刻不仅城门紧闭,就连营区也一片空荡,此刻兵临城下了也不见有放哨的人拉响警报,除了城头的火炮架得整齐之外,竟然一派人去楼空的光景,安宁得不像话。
朝阳是从东方升起的,从齐佑一脉一脉的城镇上空,从山川,从深谷,从渺无人烟到人间烟火,一点一点地照亮,一点一点地啃食掉黑暗,然后大老远地移驾而来,从铜陵关城墙脚开始往上爬,一寸一寸地攀上,从城墙顶的每一个炮口跃出,一直漫出来,把那西戎墨色的铁甲浸成金黄色……
在西戎军队的眼中,铜陵关便在这朝阳之下隐没成一片没有光影的轮廓,却格外的庞大,几乎高不可攀一般,直直地落下长长的阴影,直到罩住他们。
气氛未免越发怪异起来。
西戎仅剩的副将也察觉到了这莫名其妙笼罩而下的威压,面上的神色一僵。昨夜行军的时候遇刺,这突袭自然是被发现了,加上颜止和另外的那人又这么轻易地逃脱,现在这铜陵关上上下下,还能有哪个人不知道他们西戎今儿个早上要来攻城?这一上来虚招还没过,自己这一方就已经落入了被动的局面……
昨夜的士气必然已经受到了打击,现在又只剩他一个人撑着大局,便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只怕再过上些时辰,自己这西戎军打还没打就直接崩溃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振奋军心,昨夜虽然受了大挫,可铜陵关这边不也吃过了大亏么……
于是他在马上挺直了身子,用几乎是会喊破嗓子的响度大声道:
“这齐佑第一关,怎无一人应战?!”
这嗓音在他的西戎军头上绕了三绕,转而随风消散,再没什么动静了。好像西戎和齐佑只隔了这一道城门,就彻底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一般。
西戎这边刚听他们副将这么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嗓子还想叫好,就发现人家齐佑根本连鸟都不屑一下,直接是无视掉,这便只剩下尴尬了……
“这铜陵关里的,都是孬种?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那副将倒也不气馁,只是话语便粗俗了许多,颇有些街角口好斗小流氓的意味了。
可这句话一出,仍旧是没有半点回应,这下就非常尴尬了,叫城叫城,总是双方一来二去对着骂才有意思,才足够振奋人心,现在好像是自己这一派全然都是傻子,对着堵破墙撒泼似的。
那副将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一条一条横亘着,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很,这一半是给这么大声喊话累的,一半就是给这铜陵关里的人气的。这好歹是来攻城的,你总得有个人出面说上句话,是要打还是要降,总给个准头啊,你不搭理这算个怎么回事儿!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吐着唾沫的羞辱!
就在这片墨色铁骑逐渐有了些沸腾的迹象,似乎是自尊心被挫伤傲气上来了站不住,一言不合就想破城门的时候,那城墙之上才缓缓出现了些许人影。
先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影,身后跟着十来个背着弓箭的将士,竟然还一边勾肩搭背地聊着天一边慢悠悠地走上来,好容易走到边上看得清楚些了,又不知道讲了些什么讲了好久,才肯一个个散开来把弓箭从背上卸下。但只是卸下来,也不肯举着,甚至放在了地上,一边倚在城砖上看着下头,简直比上酒馆听小曲儿还悠哉。
后头这便又陆陆续续来了些许人,一个个在火炮边上站好,但也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副没睡饱的软绵绵的模样。
西戎这里的人此刻也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城墙上稀奇古怪乌七八糟的将士,一面是一头雾水的,这模样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啊,一面又觉得受到了羞辱,难道自己这里头三十四万将士都是饭桶吗,在这里排得整整齐齐就没有一点威慑力吗!
“你们齐佑,可敢应战?!”那副将也是被这股毫无理由的憋屈之气弄得内伤,明明是要打的,可现在就不打,明明是看他们这一干子都很不爽的,可现在一时半会儿就是弄不死,这简直比扣了屎盆子还耻辱!
城楼上那二三十个人听了这句话,似乎还哄笑了一阵,声音大得连下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咱们将军呢?”
“还睡着吧。”
“那将军夫人呢?”
“刚起,洗漱去了。”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懒……”
对话内容也是不堪入耳十恶不赦……
“将军夫人是谁?”袁超听着这弓箭手一个个溜得飞快的对话,一时间消化不了,只得问道。
“那还能有谁?那小皇子啊!”一个士卒嬉皮笑脸地答,又道:“袁将军,你可别告诉我们兄弟——颜将军第一天就把小皇子办了的事情你不知道?”
“嘶……将军夫人……好名字、好名字。”袁超看着眼前这些天真烂漫的将士们,不由得一阵恶寒,心念着昨夜慕玦那副煞星的模样,这些个不懂事的还敢拿他开玩笑,要给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死呢,那句俗话说得好,无知者无畏啊……
这所谓的将军夫人这会子也总算是梳妆完毕,施施然地飘然而上,向城墙边上走去。这人从昨夜到现在,怕是洗了三次澡了,身上的衣裳也是换了又换,不过此刻倒是凑巧,身上穿着的,正是他当初来时的一袭红衣。
还未至滚烫的阳光从他身后笼上,阳光透过那样的红衣,被渲染成非常醒目的金黄色,像流水一般就在他身上缠绕不散,显得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只需要用这一抹就足以把整座死气沉沉的城墙照亮。光影里只剩了一具浓重的形骸,化在阳光里头,修长秀美。
城下的西戎军这会子只给那些个将士的对话气得脑仁儿疼,此刻才骤然见到那城墙之上诡异出现的红色身影。这铜陵关的城墙是青黑色的硬石所筑,玄刃军的战甲也全然是玄色,无一不是低调朴素至极,可这冒冒失失一副来头很大的人身上穿着的,竟然是这种骚气冲天的颜色。这简直就是愚蠢至极,这么醒目的靶子,到时候一拉弓一射箭,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慕玦此时的面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昨夜的疲惫,仍旧还带着那抹明媚动人的笑,那双桃花眸微眯着,似乎是有着点点琉璃波光,看上一眼就要把人融化开来,醉死在那样的桃花深潭之中。而那风雅的身段仍旧是更衬红衣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些浮华糜烂的韵致,他光是往那一站,便是倾城绝色,亡国祸水。
袁超在心下颤了颤,只觉得慕玦在这种鬼日子穿一身血红之色,很有些诡吊的气氛。只不过,此刻这老妖怪脸上的笑意直把人看了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要当糙米洒着往下掉了。
“抱歉,起得迟了,这位将军可是有话要说?”慕玦的身子是微侧着站的,也不知道是腰杆子软还是怎么的,非得要倚在那硬石边上用胳膊肘撑着下巴,那模样斜着歪着简直毫无姿态。
铜陵这边的将士听着他们将军夫人教养颇好的问话也是有些无奈,不过得意更多一些,毕竟光光是一瞅,也觉得人家那副将满脸横肉怒容满面的模样有些难以入眼,而自己这里站着的将军夫人,那可是倾国倾城金屋藏娇的主儿。
“你又是哪来的东西,你们这铜陵,原来都是这么些不敢应战的废物么!”那副将定了定心神,这才开口道。原先瞧着那身段还以为是个女人,此刻听了他开口,才发现是个男人,不过瞧那样子,大概便是那煞星的娈童了。
“在下铜陵副将——慕玦,只是有一事不明,将军要我们应了战做什么?”慕玦的神色纯净,甚至透着点无知,不过细看了也能发现,那桃花眸眼角微挑的地方,悬着些可笑之色,仿佛偷了腥的猫。
“放屁!老子都打到你关前了,你不应战?你们是要弃城?!”那副将这会子话还没说出几句,刀已经□□了,他这一拔,自然是连带着边上一干千卫万卫级别的上将也拔了刀,这些人的动作都是训练过千百遍的,便听了一声整齐的铮然之声,顿时振了振士气。
慕玦的眸子一眯,这才适时张口,幽幽道来:“不,我是要劝降。”稍稍一顿,又怕那副将的猪脑子听不懂一般加了一句:“不是我们要降,是你们。西戎。”
袁超有些恍惚了,只得掏了掏耳朵,也不知道是最近没睡好还是怎么的,咋就幻听了,这慕玦方才说的,还是人话吗?劝降?人家西戎辛辛苦苦重整旗鼓押了几十几十年的国运在这一仗里头,你一句两句让人家就投降?你放屁么?
那些守城的将士听了直接“啪啪啪”拍起手来,将军夫人这句话真是绝,太绝了!听了简直百骸舒爽灵韵盎然,管他最后打不打,现在嘴皮子爽了也是好的。
“我草你老母!”那副将啐了一口浓痰,一举刀,吼道:“给老子攻城!”
“将军,这人……姓慕。”边上的一个上将总算是想起了什么玩意儿来,出声提醒道:“齐佑的国姓……好像是七皇子吧。”
那副将的嘴皮子一颤,目光在下一刹变得凶狠,低声回道:“来的好,攻城之后活擒了他便是,为咱们将军报仇!”顿了顿又道:“都不用慌,咱们现在的胜算还大,那铜陵,虚张声势罢了!”
“将军且慢,这攻城之事没有个三日五日也战不出个胜负,现下又何必急于一时,不如便尽出底牌,做个“文战”,这胜负之数,自然也明朗。若是你们西戎的胜算大,我们便开城,绝不阻拦,若是我们的胜算大,你们西戎、便投降。将军意下如何?”慕玦微微蹙眉,苦口婆心地开口劝道,似乎是心疼极了那些西戎的将士,微带着埋怨。
“不如何!你们齐佑一向奸猾,本将军为何要信你?”那副将一口回绝,只是表情微有些松动。心下也焦灼起来,原先还有章将军给他们打商量,各自也都揣着份底气,可如今这么一下子就死掉了,简直就乱了阵脚,再加上他一向不善这些事物,此刻也颇为迟犹。
“将军,你只消回头望望,这三十四万西戎将士,只等到打起来,会是何等场面?届时又将是血海尸山、罪戮滔天,实在叫人不忍。况且有天地为鉴,在下绝无丝毫糊弄之意,不过区区一刻两刻时辰,和西戎的十几年相比而来,又算得了什么?”慕玦说到最后,也难免带上了些讽刺的意味,不过还是温温雅雅知书达理的。
西戎军队原先的沸腾之感在一霎时便归于了寂静,仿佛骤然被狂野吞噬了一般。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庞都轻轻向上抬起,一抹血色映得瞳孔都隐隐作痛,反而是有些被拆穿的羞愧了,但又像是为什么而侥幸,那粗粝的抹脖子都拉碴的刀剑在手,还是沉甸甸的,却一时间给抽走了力气,挥也挥不动了。
那副将的心下苦笑了一声,这人果然奸猾,他只这么一说,现在就算是他执意要打,也打不起来了,毕竟这世上,谁真的会慌忙不迭地扑上来送死?
不过奇怪,这铜陵被烧了粮草,副将又被当做内奸生了嫌隙,如今颜止又重伤了去,加上驻军远不如他们一方多,也正是一锅浆糊一般的局面,现在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说要“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