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七十一、后来的事(1 / 1)
四月二十八日,东越苏衡下诏,列举交州刺史田锦骄横跋扈、任意横行、欺君擅权、残害朝臣等十余宗罪行,斩杀于秣陵。田锦乃东越上将,与季蒙、谢循并称东越三大名将,常年驻守交州,战功赫赫。苏衡此举,三国皆惊。
崔锴接到传报,沉吟片刻,来到房中。阿琇此时已极其虚弱,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崔锴扶她坐起,将手中文书递给她,阿琇看后皱眉道:“他杀了田锦是为大哥报仇的意思吗?”崔锴揽着她道:“我估计子瑜兄确实是田锦擅自杀的。当日季蒙在军中地位尚低,子瑜兄若死,武将中便再无人能胜过田锦,他为着自己的前途,确有可能起杀心。再者,他定觉得苏衡也想让你大哥死,杀了他能取悦于苏衡。苏衡让齐永年继任大都督,我当时便觉奇怪,想来是他知道了此事,不敢也不能用田锦。”
阿琇不敢相信真相竟如此简单,忍不住啜泣道:“我大哥竟死得这般不值!他已要解甲归田,田锦再等半个月便知晓了,何必非要杀他!”又看了一遍,喃喃道:“四月二十八,是大哥的忌日……”她想起当年每每说起此事,苏衡总是一副为难的表情,说时机未到。只是若仅仅是田锦所为,他又为何不对她明言?是了,那时她在此事上一心恨着他,便是他说了也不会相信。
崔锴轻轻拭去她的泪道:“那时苏绍身世的流言也是田锦故意传出的,他怕苏绍被立为嗣,你得势后不放过他。”
田锦是当年阿琇劝降投靠江东的,却不想他竟害死了谢琅。阿琇苦笑连连,只觉世事无常。十多年的心事就此了结,竟有几分怅然。崔锴见她闭上了眼睛,知她精神不济,心中微痛,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又抱紧了些。
五月中,阿琇已时常昏迷,崔锴将大量公务交于马炎等人,减少外出时间,尽量陪在阿琇身边。
这日,刘落禀告崔锴,东越来人了。崔锴点点头叹道:“我想他们也该来了。”令刘落将人请进来。少倾,刘落带着四人来到厅中,三男一女,其中一人正是谢循。
谢循躬身拜道:“拜见姑父!”他身后一男一女也随他拜倒,他三人面貌极其相似,料想便是谢衍、楚楚兄妹。崔锴起身将三人扶起道:“你们都来了,你姑姑定会欢喜。”
谢循神色一黯,又转身指着站在一旁的少年道:“这是……表弟。”崔锴见他一双眼睛与阿琇极为相似,已猜到他的身份,当下拱手道:“太子殿下!”苏绍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亦拱手还了一礼。
崔锴带着众人来到后院,苏绍想着就要见到母亲了,颇为激动,待到了房中,见到床上那个憔悴消瘦的人时,又怔愣在了当场,动也不能动了。
崔锴将阿琇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说道:“阿琇,江东来人了。”阿琇缓缓睁开眼,向床边望了一眼,谢循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床边道:“姑姑!”阿琇微微一笑道:“是循儿?你怎么来了……家中可好?”谢循忙道:“家中一切都好!母亲听闻姑姑病重,急火攻心……不能亲来,便命我们兄妹一同来探望姑姑。”阿琇道:“让嫂嫂担心了。”
阿琇离开时,谢家兄妹除谢循年纪稍长外,谢衍、楚楚均年幼,对她这个姑姑的印象大多是听母亲兄长描述,感情自是没有谢循来的深厚,因此只随着兄长跪在一旁,并无话说。
谢循看到当年艳绝江东的姑姑如今这般槁枯模样,继而想到幼年父亲身亡,姑姑失踪,家族一夕倾塌,自己与母亲何等伤心绝望,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起来。
谢衍、楚楚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平素稳重严肃的大哥竟然也会像个孩子似地大哭。阿琇知他八岁起便不得不撑起颓败的谢家,个中艰辛自不必说,抬起手轻抚他的头道:“好孩子……”
谢循闻言反倒止住了哭泣,擦干泪道:“姑姑,表弟也来了!”阿琇一愣,猛然坐直身子,却又摇摇晃晃向后倒去。崔锴忙扶住她,看了苏绍一眼,苏绍抿抿唇,走到床边低声唤道:“母亲……”
阿琇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崔锴叹息一声,对谢循挥挥手,谢循会意,带着弟妹退出房去。
阿琇握着苏绍的手道:“谢生,娘亲做梦也想不到,能再见到你……”苏绍看着她道:“娘为何要骗我?娘不是说待我长大便会回来吗?我日日盼着长大……”阿琇已泣不成声,几欲昏厥。崔锴知苏绍定有许多话,奈何他在一旁,无法诉说,他又实在不放心留阿琇独自在房,只得硬着头皮留下。
阿琇见到苏绍,已觉再无牵念,只拉着他的手,并不多言。苏绍虽有满腹言语,一是碍于崔锴,二则不知从何说起,当下也是沉默。母子二人虽不说话,却都觉温馨。
四人在崔府只停留了一夜便匆匆离去,苏绍临行前终是没忍住,摒退众人,跪在阿琇床前道:“父皇让孩儿带话,问母亲可原谅他了?若母亲想回江东,父皇定能让您如愿。”阿琇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他,摇头道:“告诉你父亲,我早已不怪他了,请他也勿要再念。若有来世,我只愿再不要与他相识!”
苏绍震惊地看着母亲,只觉这话太过绝情,苏衡若听到是何等伤心。阿琇已闭上了眼不愿再说,苏绍跪了半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五月末,阿琇已是行将就木,崔锴悲痛不已。这日阿琇突然清醒,竟能撑坐起来与崔锴说话,崔锴知她回光返照,心中痛苦难当,面上仍旧如常。
阿琇望着窗外道:“又到一年最好的时光,我却不能再陪着你了。”崔锴揽着她不说话。阿琇又道:“我死后,你也不必再守诺了。你年过不惑,膝下尚无一子,蔡氏嫁你多年,人品才貌俱佳,你因着我的原因,也冷了她许久。待我死后,你便与她……若能有个孩子,崔家有后了,她将来也有个依靠。”
崔锴点点头道:“我知道。”阿琇轻笑一下道:“北豫如今已势微,苏衡却在坐大。他志在天下,若有一日前来伐楚,你能抗则抗,若不然便降了吧,也免生灵涂炭。以你声名之重,苏衡即便再恨你,也不会杀了你。”崔锴亦点头。
阿琇看着他道:“我有时在想,若我九岁那年遇到的是你,此生是否大不同。”崔锴将她抱紧了些,阿琇闭上眼道:“我对谢生说,愿来生再不要与苏衡相识。对你……我只盼着早些遇到……”崔锴仰着头,半晌轻声道:“我定会早早便找到你……”
次日清晨,阿琇逝于崔锴怀中。
阿琇去世后,苏衡大恸,命谢循迎阿琇灵柩回江东,葬于故土,崔锴以阿琇乃崔家妇,应与他合葬为由拒绝。苏衡大怒,欲发兵伐楚,太子苏绍力劝,苏衡斥其不孝亲母,枉为人子。苏绍不得以将阿琇临终再不愿相识之言告之,苏衡大病一场,发誓定要夺回阿琇遗骨,与他葬在一处,生不同寝,死要同穴,让阿琇生生世世都不能离开他。
两年后,蔡氏为崔锴生下一子,取名念。此后,崔锴日日在朝中处理政务,鲜少回府,只是每年阿琇生辰忌日必回,在阿琇房中坐上半日。崔元每每见到此,都觉心酸不已。
刘落带着小桃辞别崔锴回了江东,依旧为苏衡近卫。苏衡无事时便要问他这些年在阿琇身边的事,刘落虽觉无奈,却又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
阿琇死后十年,崔锴病逝于征伐北豫途中,崔元依其遗言将他与阿琇合葬。次年,北豫魏桓驾崩,太子继位,其他诸子不服,北豫现出乱象。
承平二十三年,苏衡拜谢循为兵马大都督,率军二十万北上伐豫。北豫内耗过大,毫无还手之力,谢循一路势如破竹,只三个月便打到北豫京城雒阳。豫帝开门乞降,北豫至此灭亡。
承平二十七年,东越以太子苏绍为帅,北自汉中、东沿长江,兵分两路,水陆并进攻打后楚。后楚自崔锴死后国力已太不如前,公孙茂只象征性地打了几仗便拱手称降,后楚也被东越所灭,乱世终结,天下为苏氏一统。
苏绍在锦官城受降后,并不急于进宫,而是去了崔府。崔锴死后,公孙茂感念其功勋,依旧奉养其遗孀及幼子。崔府本就人丁稀落,这些年也只有蔡氏母子和崔元、罗昱等人。
苏绍在母亲房中坐了许久,方命人将房中布局陈设画下,所有物品尽数运至秣陵。又对蔡氏道:“我母亲虽是千金之女,却身世坎坷,幸得崔丞相,她才能有十余年的安稳生活。如今天下初定,夫人是愿随我们去秣陵还是留在此处?”蔡氏道:“故土难离,况这府邸是丞相留下的,我们母子理应守在此。”苏绍也不勉强,上表苏衡请封崔念为安平侯,蔡氏母子仍由官中奉养。
崔元将苏绍带至崔锴阿琇合葬之地,苏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后,对崔元道:“我此番奉了父皇之命,将母亲遗骨及一应物品带回秣陵。惊扰崔丞相,还望恕罪。”说罢令人开始挖掘棺木。
挖了近一个时辰,棺椁出土,苏绍焚香祷告一番后令人开棺。却听士卒一声惊呼,苏绍忙上前查看,只见棺内空空如也,仅一陶罐置于其内。
苏绍惊怒交加,喝问道:“我母亲呢?”崔元忙跪地道:“回禀太子殿下,丞相死前留有遗言,令我们将他与夫人骨骸放于一处,焚化成灰……”苏绍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忽而仰天大笑道:“崔锴!崔锴!你当真好算计!”
承平二十八年春,太子苏绍回师秣陵,献上后楚降表,帝苏衡大喜。是夜,帝独召太子,密谈良久,后突发疾病,卧床不起,着太子监国。
又二年,帝苏衡驾崩于秣陵宫中,太子苏绍继位,改元熙宁,史称明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