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六十、连累了你(1 / 1)
建宁二十三年春,楚帝以一份洋洋洒洒的千字退位诏,禅位于豫王魏德。魏德初始坚拒,三辞后方在诸臣劝说下接受。改元承平,国号豫,以雒阳为都,史称北豫。
魏德封楚帝为义王,依旧奉养于宫中,又封益州公孙玄为蜀王,江东苏衡仍为越王。公孙玄哀恸痛哭三日,发檄文声讨魏德谋逆,立誓必要诛杀魏德,匡扶大楚。苏衡却欣然奉诏,上表称臣。
五月,公孙玄于锦官城称帝,国号仍旧为楚,史称后楚。魏德大怒,令长子魏桓监国,亲率十万步骑南征汉中,命苏衡自南郡发兵,攻打益州。
此时锦官城中,新君登基的喜气尚未完全散去,又闻北豫江东来袭,一时人心惶惶。
夜已过半,城南丞相府内一片寂静,西侧院中亮起灯火,窗上现出一个窈窕人影。那人推开窗向外望了望,无声叹息,转身出了房门,向书房走去。
书房中一男子正举着烛火皱眉看着案上的地图,忽觉肩头一暖,转过身来笑道:“不是睡下了,怎的又起来了?”身后女子亦皱眉道:“你又为何偷偷过来?”那男子揽着她的肩道:“大敌当前,我如何睡得着。”女子看着他鬓边白发,轻声道:“他并未曾派你御敌,何苦费这心思。”男子一窒,随即笑道:“陛下虽未派我领兵,我总领朝政,如今两面受敌,此等事关大楚存亡之事,也应尽心谋划才是。”女子默了片刻道:“自从你留下我后,他便对你起了猜忌之心,这些年……”
“阿琇!”男子轻喝一声打断了她,皱眉道:“莫要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将她搂在怀中说道:“你便是思虑太过,身体才总是不好。”阿琇道:“是我连累了你……”他未待她说完又道:“我与陛下相识于微贱之时,他不是那种无容人之量的人。他这些年重用蜀地旧臣,也是为了笼络川中大族,况他并未曾亏待于我。再有,你也莫要总是他他的,我怕你说惯了,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被人拿住把柄。”
阿琇见他如此,知他素来谨慎,抿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失言了。”他闻言轻轻一笑,抚着她的发道:“你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此生能与你相知相守,已别无所求。”阿琇想了想,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道:“你也别犯愁了,陛下派去的都是能征善战……”忽听门外侍卫罗昱轻声道:“丞相,云飞云将军求见!”
阿琇忙推开他道:“想是为御敌之事,我先去了。”他点点头,阿琇打开房门,对门外罗昱微一点头,转身径自走了。
回到房中却是再也睡不着,翻个身自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镯,轻轻摩挲着,往事纷至沓来。
五年前阿琇掉入江中,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江水浸泡得越发疼痛,令她抬不起手。她本水性极佳,此时重伤在身,竟然无法游动,自救不得。水底暗潮涌动,裹着她向下坠去,她呛了几口水,紧紧攥着适才从苏绍腕上脱下的金镯,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是数日后,身处颠簸的马车之中,崔锴正坐在身旁焦急地望着她。她伤得颇重,脑中尚未反应便又昏了过去。
再次清醒时,崔锴已不在身边,只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床边。阿琇环伺一番,轻声问道:“这是哪里?”小姑娘本在打旽,听到她说话惊得站了起来,见她正看过来,喜道:“夫人您醒了!”
她只觉后背一阵阵疼痛,头也越发晕了,闭了闭眼才问道:“你是谁?此处是何地?”那小姑娘脆生生地答道:“这里是南郡,奴婢名叫小桃,是先生买来伺候夫人的。”
阿琇没有说话,心道崔锴果然来了,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救的自己,又问道:“先生去了哪里?”小桃忙道:“先生去了太守府,说是要请太守送咱们入川。”
阿琇一愣,南郡太守正是季蒙,崔锴此行不避着他,竟还主动去见,是何道理?季蒙又怎会送他入川?正想着,便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人当先冲了进来,快步走到床边,叫道:“阿琇……”
阿琇心中一颤,轻声叫道:“阿蒙哥……”季蒙含着泪应了一声,看着她道:“我前日收到主公传书,说你掉入江中下落不明,今日崔锴便说救了你。我……我……”阿琇轻扯嘴角道:“我也以为此番必死!”将当时情景说了一番,至于如何获救,她也不知道。
季蒙盯着她的脸道:“我早劝过主公,交州之事操之过急易生事端,果然被我言中,还累得你……”阿琇见他神色有异,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左颊摸了摸,入手凹凸,竟有一道约莫寸许的伤疤。季蒙忙道:“崔锴说是在江中浸了冷水……”阿琇微微一笑道:“无妨。”
季蒙虽听她这么说,却也明白世间女子哪有不爱惜容貌的,他心中暗怪苏衡,口中说道:“你如今有何打算?”阿琇看向他道:“阿蒙哥为何这般问?我是谢生的母亲,自然是要回去的。”季蒙沉默片刻,坐在床边道:“崔锴求我送他入川,说要带你同去。”阿琇皱眉道:“我……”季蒙抬手打断她道:“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只是这件事你还是听阿蒙哥的吧。”
阿琇惊讶地望着他,季蒙沉声道:“你如今不能回去!”当下将苏绍身世的传言告诉了她。阿琇大惊,此事苏衡瞒得极好,她全不知情,问道:“是何人欲害我儿?”季蒙道:“我起先疑心吴氏,如今看来应不是她。主公怀疑是崔锴,我今日观之亦不像。”阿琇也摇头道:“不是崔锴,他爱重名声,不会行此下策。传此言者,必是想阻我儿继位之人。”
季蒙点头道:“当是如此!只是主公并无其他子嗣,此人所图为何?”阿琇想了片刻,摇头道:“若是大哥尚在,还可说是怕谢家坐大,如今看来,应是与谢家无关。”
季蒙见她面色苍白,想起崔锴说她受了极重的伤,忙说道:“你也莫要费心猜了,主公已在暗中查访。”阿琇抬起头望着他道:“你是怕我回去后,与谢生名声有碍?”季蒙叹息道:“早前传言刚起,便有一干老将请主公滴血认亲,你若露了面,岂不是更加让人起疑心。三人成虎,主公又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之口?谢生日后要如何面对?便是你以季琇之名,江东世家谁不认识你?”
阿琇面沉如水,季蒙接着说道:“你就是不要名份,一辈子见不得光的跟着他,只怕也不妥。”阿琇紧锁眉间道:“你是担心……”季蒙点头道:“到如今,任谁也不会怀疑主公对你的感情,独子、专宠,便是太夫人也容不得你!而主公即便不会伤害你,他此生也绝不会再让谢家东山再起。”阿琇十分了解苏衡,知道季蒙此言不差。
小桃捧着茶盅进来,季蒙将嘴边的话忍回去,待阿琇吩咐小桃出去后才又道:“你不如趁此机会离去,主公找不到你自然当你已死,你舍身救子之事宣扬开来,我再一口咬定你是季琇,谢家也出来澄清,谣言定可平息。便是有人不信,也是死无对证。”
阿琇闻言轻声道:“谢生怎么办?”季蒙道:“谢生如今还小,伤心也是一时。你若不在,主公自不必说,太夫人怜惜他失恃,定会百般疼爱,谢夫人与我也会从旁照顾。”
阿琇心中茫然,她明白季蒙说的不错,只是苏绍已是她生命的支柱,如何割舍得下?她想了半晌,说道:“我在江东找个地方悄悄地住下,只要能听到谢生的消息便成。”
季蒙摇头道:“你身子这么差,我怎么放心让你独居?我若时常前去,主公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岂不前功尽弃。再者,怎能让你孤苦终生!”说着握着她的手道:“阿琇,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大哥,但我的心与大都督一样。你这几年受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若他不是主公,我早就……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阿蒙哥定要帮你摆脱他。崔锴是大都督亲自为你挑的夫君,我今日与他深谈一番,委实是个人物,况且对你也极好,至今都未再娶……”
阿琇打断他道:“我如今这般怎能再跟他!”季蒙道:“你道他怎么能救起你?他是听了谢生的传言,料定你未死,偷偷潜入京口一探虚实。他请谢夫人传书给你,谁知你随主公出游,并不在京口。他多方打探,得知你们的行踪,便雇了船紧跟着你们。事发之时,他见你站在舷边十分危险,当即便令善水的侍卫游至你的下方,可巧你掉了下来,他才将你救了,否则你早被江底暗流卷走。主公的人当时已乱做一团,谁也不知你已被救走。”
阿琇这才知道崔锴当日也在场,季蒙又道:“幸得崔锴医术了得,救治及时,你才得以生还。他与我说,过往种种,若说有错,是他未曾保护好你在先,主公逼迫在后,错均不在你。他对你的心从未变过,若你愿意随他走,此生定不相负!”阿琇已有些心乱,问道:“他为何自己不同我说?”季蒙笑道:“傻丫头,他是男人,总要留些脸面,他当面说出,你若是拒绝,叫他情何以堪。”
阿琇犹豫半晌,终于问道:“他……果真不介意?”季蒙叹口气,说道:“阿琇,阿蒙哥也是男人,他若说全不介意,定是假话。只是两相比较,他更在意的是你,这便够了。我看崔锴是个磊落光明的大丈夫,断不会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更何况,若非对你有真情,他此时完全可以抽身事外,何必再来淌这滩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