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二十九、桃花祥云(1 / 1)
建宁十年春,司空魏德自封丞相,肆意专权。大楚宗室豫州牧、左将军公孙玄、车骑将军黄议受楚帝密诏欲诛之,事败,魏德杀黄议,夷其三族。公孙玄逃往荆州投奔族兄公孙景,公孙景令其屯于新野。公孙玄为人宽厚,礼贤下士,喜欢结交豪杰,广有贤名,荆州豪侠纷纷依附,公孙景遂起猜疑之心,暗自提防。
同年,江东苏衡设典农校尉、典农都尉、屯田都尉等官职,屯兵于田,士卒且耕且战。任命季蒙等武将为山越聚居地之官长,且征且抚。令山越诸部出山徙至平地,征五万壮年男子为兵士,余者分编为户,调其租赋。苏衡又将治所迁至京口,江东境内海晏河清,百姓乐业。
建宁十二年早春,襄阳以北桃花村中,正值麦种之际,村中家家户户俱在田中劳作。一辆油布驴车晃晃悠悠地从田埂上驶过。驾车的男子剑眉星目,不时有村民与他打招呼,他亦点头示意。
穿过农田,便是大片桃林,驴车在桃树间穿梭了片刻,来到一座青瓦小院门前。男子停下车,轻声唤道:“姑娘,到了!”未见回音,心下奇怪,掀开车帘一看,车中男装丽人已酣然入睡。他无声笑笑,将外裳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靠在车边等她醒来。
傍晚时分,村中农户收拾器具回家歇息,顿时炊烟四起,鸡鸣狗吠。院门忽被打开,一名年轻女子焦急地站在门口向前张望,看到门前的一人一车,吓了一跳。待看清后嗔道:“既回来了为何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男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车内。女子掀帘看看,摇头道:“定又是昨日聊得尽兴,一宿未睡吧。”转身对男子说:“你先进去吧,我来守着。”那男子笑道:“无妨,想来快醒了。”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掀开,一人跳下车笑道:“醒了,醒了!不醒也要被竹青念叨醒!”正是阿琇。
阿琇下车后看看天色,道:“竟睡了这么久!”拍拍衣裳往院中走去。竹青紧跟其后说道:“姑娘也该注意点,男女有别,便是再高兴,也要避讳些。”阿琇回头笑道:“你担心什么!除了崔锴,谁也不知道我是女子。”竹青撇撇嘴道:“那些人都是瞎子不成,哪有男子长成这样的。”谢凌轻笑一声,看看阿琇,阿琇笑道:“怎么没有!我大哥便长成这样!”竹青道:“将军虽与你长得像,却比你英武多了!”阿琇想了想,抚掌笑道:“言之有理,那些人难道瞎了不成!”三人相视莞尔。
当日阿琇逃出宛陵,在濡须口过了江,一路北上,走遍豫、徐、青、兖、冀、并等州,来到荆州襄阳境内,许是舟车劳顿,竟病倒了,三人因此停了下来。阿琇病愈后,闲来无事,便在附近游玩。偶然来到这桃花村中,见村中百亩桃林灼灼其华,大为喜爱,与谢凌二人商量后,便在这桃林边住了下来。对村中人只说是吴地人氏,因父母双亡,被豪强逼婚,无奈带着家仆远走他乡。村民纯朴,不疑有他。
因公孙景历来守土自保,南北战乱均未波及襄阳,中原世家多避祸此处,襄阳境内英才倍出。
桃花村以西有一处山岗,每到夏日傍晚,便有五彩晚霞笼罩其上,人称祥云岗。阿琇闻其名前去观赏,不料竟遇到雷雨。所幸岗下有一草庐,主仆三人得以暂避一时,也因此结识了草庐主人崔锴。
崔锴乃琅琊望族崔氏后人,官宦世家,九岁丧母,十二岁丧父,领幼弟随叔父生活。其叔本为袁直手下豫章太守,袁直兵败后,豫章为苏氏所占,便携家眷逃至荆州,投奔了公孙玄。崔锴十六岁时,叔父病逝,他便带着弟弟搬到了这祥云岗下。
崔锴有群逸之才,博览群书,志存高远,阿琇与其相谈甚欢,渐渐便时常往来。因阿琇是女子,初时崔锴尚有几分避违,待到几次坐论后,对阿琇之才大为钦佩,也放开了胸怀,二人成了挚交好友。
崔锴久居襄阳,颇有些名气,结交的俱是当地名士,时常坐而论道。阿琇听闻后大感兴趣,缠着崔锴带她同去。崔锴起先不愿,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只得令她换上男装,对外称她是琅琊家中远亲。昨日阿琇便是随与崔锴去了名士水徽家中,众人饮酒论政,直至天亮方散。
用罢晚饭,阿琇梳洗过便先行睡去。竹青将家中收拾停当,见谢凌坐在院中仰面望天,走过去问道:“凌大哥,你在看什么?”谢凌微微皱眉道:“昨夜听崔锴说,他夜观天像,天下又将再起兵戎之灾。我却看不出这天与以往有何不同。”竹青“扑哧”一声笑道:“这村夫成日不务正业,还夜观天像……他既懂天像,为何不算算他自己何日能娶到妻子!”
崔锴今年二十七岁,因少小失怙,家境不丰,至今仍未娶妻。
谢凌笑道:“你又浑说,姑娘听到又该说你了。”竹青回头望望屋内,轻声道:“你常跟着姑娘出去,姑娘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谢凌面色一变,低声斥道:“休得胡说!姑娘是慕其才华,才与之相交。”竹青奇怪地看着他道:“不是便不是,你发什么火啊!”谢凌自知失态,闭口不言。竹青又道:“那崔锴穷虽穷了些,人却是不错,生的也好,姑娘若是真看上了他倒也不错,总好过……”她忽止住不说,深深叹了口气。
半晌谢凌才道:“她还想着主公?”竹青叹道:“应该是想着吧。人前还好,有几次无人时我见她傻傻地坐在那里,有次竟然还哭了。”谢凌只觉心中酸涩,站起来说道:“不早了,去睡吧。姑娘明日还要去教村中孩童识字。”
四月初六,阿琇二十二岁生辰,竹青起了个大早帮阿琇梳妆,又拿出新做的嫩粉留仙裙让她换上。阿琇皱眉道:“牵牵绊绊的,穿这个作甚!”竹青脱下她的襦裙道:“今日自是要穿这个。咱们在外已是简陋了,若在府中,将军、夫人还不知要怎样操办呢。”阿琇心知躲不过,摇摇头任她摆弄。
竹青直弄了半个时辰才满意,阿琇往铜镜中望了望,皱眉道:“山野之间,弄成这样太过了吧。”竹青怨道:“姑娘你平日要么男装,要么就随便绾个高髻,害得我都手生了。”阿琇叹道:“看来今日只能待在家中了。”起身出了房门。
谢凌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见阿琇出来,愣了一瞬,旋即挪开眼,转身出去了。阿琇奇怪道:“他又是怎么了?”竹青望着他的背影抿嘴笑道:“他脸红了!定是见姑娘太过美貌。”阿琇闻言笑骂了她几句。
用罢早饭,谢凌进来道崔锴来了,阿琇忙迎了出去。崔锴行到院中,只见迎面而来的女子薄粉敷面,眉似远黛,肌如白雪,一头乌发高高绾起,髻下留一燕尾披在肩后,身着粉色广袖留仙裙,纤腰一束,行走间裙摆摇曳,丰姿冶丽,不由看得呆住,停下了脚步。
阿琇走到他面前笑道:“子固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崔锴只觉一颗心狂跳起来,竟讷讷说不出话。阿琇微皱眉道:“今日都怎么了?”竹青在旁笑道:“崔先生是来为姑娘庆生的么?”崔锴连声称是,自袖中拿出一幅字递与阿琇道:“崔某家贫,身无长物,只能送你幅字。”
阿琇笑着接过道:“多谢!听闻荆州蔡氏愿出千金求你一幅字,你都不愿,如今岂不是送了我千金。”展开一看,上面行云流水地书着“蕙质兰心”四个字。阿琇交给竹青,掩嘴笑道:“子固兄过奖了!”崔锴轻声道:“今日一见,方知应是秀外慧中。”阿琇知他称赞自己美貌,一时微羞。
众人来到堂前坐定,竹青奉上清茶,阿琇问道:“听闻公孙玄上门请你出山?”崔锴举杯的手一顿,淡淡说道:“是来过两回,不巧我都不在家中。”阿琇轻笑一声,崔锴看着她道:“你笑什么?”阿琇道:“待价而沽是必要的,但凡事不可太过,切记事不过三。”
崔锴明白她已知道自己为抬身价,故意避着公孙玄,有些赧然。阿琇见状道:“人心都是如此,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才会珍惜。公孙玄势孤力弱,手下无多少可用之人,才会如此求贤若渴。你去了他处必能得重用。”崔锴默默点头。
片刻后崔锴道:“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魏德必会攻打荆州,此地已不可久留,你有何打算?”阿琇点头道:“确实!魏德也该发兵了。”崔锴看着她,心中一动,脱口说道:“你若无处可去,便随我同往吧。公孙玄虽无多少兵马,我也有办法令他自保,应能护你周全。”
阿琇笑道:“多谢关心!我准备回家去了。”崔锴诧异道:“你不是说父母双亡了吗?”阿琇道:“望子固兄恕罪,我前次未说实话,家中尚有兄嫂。”崔锴皱眉道:“既有兄长,怎能任由恶人欺负你?”阿琇轻声说道:“那人势大,我大哥也护不了我,只能远走避之。”崔锴见她神情有些恍惚,心中疑惑顿生。观其主仆言行举止,应是世家出身,为何阿琇摽梅已过仍未出嫁?在这村中两年,也未见其家中兄长寻来。她到底有何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