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一百零六章(1 / 1)
噬生水底的异兽全被唤醒的结果就是,子扶二人被彻底困在了碎月锁心阵里。
“这雾不散,我找不到出路。”子扶揉了揉眉心,转头看了一眼靠坐在石桥边神色疲惫的南宫聿,皱眉道:“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一下吧。”白衣女子半跪下来,伸手去拉他的衣襟,南宫聿抬手,没能挡住。
血腥气扑面而来,子扶的手一僵,失声道:“怎么回事?!”
成年男子结实的胸膛上赫然遍布着大片的紫色纹路,呈繁茂花枝状,细看去,那些朱红色的花瓣都是身体里渗出来的鲜血!
南宫聿咳了两声,半晌,只低低沉沉笑了:“与虎谋皮,我这是……咳,咎由自取。”
子扶苍白的唇有些抖,慢慢道:“血色……紫罗兰。南荒十大剧毒之一,毒性仅次于蛇见花和白生……花香入鼻,半月而发,花枝覆面,血肉皆饲花,遂……亡。”她抬眼打量他的面颊,骇然发现那些紫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南宫聿的下颌处。
子扶将他的衣襟一摔,踉跄了两步才扶着石桥站起来,指着人怒道:“南宫聿!你不惜一切代价反叛山庄,就是为了今日这般么?识人不清,遭受暗算,然后客死他乡!这就是你要的,啊?!”
黑衣男子身形狼狈,一手还握着从不离身的白银长戟,一条腿曲着,血液正慢慢渗出身体,滴滴答答落到石桥上。他垂着眼,道:“啊,子扶,我并不后悔。”
“那空城的大祭司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般不计生死!”
“交付生死算不上,一场交易罢了。……是我大意了。”
子扶实在看不得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握着石桥的手一紧,那苍白修长的手指竟生生将那石块捏碎,冷冰冰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跟我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叛离么?”
南宫聿没有做声。
子扶点了点头,接着道:“血色紫罗兰,我解不了,便是庄主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解得了此毒。况且你身上新伤旧伤不断,毒已入骨了吧?南宫聿,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南宫聿扯了扯嘴角:“子扶,那不重要。我们现在想一想要怎么出去……”
白衣女子冷静的、慢慢的站直了身子,道:“这碎月锁心阵,我们可能出得去,也可能出不去。我一直以为,就算挽歌术者命途再叵测,总也能得个好一点的死法,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要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居然还不是因为任何单子,还是与我的守护者一起。哦,是已经叛离了山庄的守护者。”她面无表情道,“南宫聿,而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南宫聿抓着长戟的手一紧,却只道:“你不会死在这里。”
子扶心底一片冰凉,她挺直了脊背,咬牙继续道:“原来这半年来,是我太多事了。南宫聿,这次我救不了你。倘若我能出去,我会将你的尸首带回唤川山,也算全了我们当年的誓言;倘若我们今日都死在这里,我也无憾。只是你让我失望,南宫聿,你让我很失望。”
南宫聿心底一紧,咳了口血,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一袭白衣骤然跃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眼底泛起汹涌的恐惧,哑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白衣术师再不想说话,整个人落在高高的桥堡上,地底的冷风将她的裙角吹起来,她漆黑的眸子看着迷雾重重的大阵,抬手举起了手里的长笛。
这次,南宫聿再来不及做什么,就听到清越的笛音撕破了异兽咆哮,朝着阴暗的地底蔓延而去。
[挽歌]一起,天地同哀。
身为守护者那么多年,南宫聿听的挽歌总是比寻常人要多许多次的,但无论他听过多少次的[挽歌],在下一次,他的灵魂深处还是会响起哀恸的颤栗。那些从灵魂中谱奏出来的乐符,顺着光阴的轨迹,从远古的神魔时代一路传唱,拂过听客的骨骼,去往不可明具的、遥远的未来。
石桥底下的噬生水有一霎的死寂,随即猛然炸开!
“吼——!”
那些被空城城主唤醒的异兽,几乎是在听闻笛声的一瞬间就暴戾了。异兽庞大的身躯在噬生水中翻腾,沉闷的咆哮声响彻地底,它们在水底互相拍打、撕咬、吞杀,巨大的尾翼、利爪、长喙……,此起彼伏地伸出水面,搅得大阵一片混乱。
而它们如此暴戾,不过是为了躲避这骤然而起的笛音。它们沉入水底,它们逃离此地,它们跃出水面,它们互相厮杀,却发现那笛音无处不在,天上地下,无可躲避之所。
“吼——!!”
“子扶,你停……哼——”
[挽歌]的攻击力不分敌我,南宫聿耳目晕眩,握着兵刃的手指都迸出鲜血。守护者无暇自顾,竭力抬头去看那白衣术者。
白衣术者面无表情,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笛音如水一般,四下流淌。
碎月鬼城。
三个男人正走到神殿外。
鬼城里草木繁茂,穿墙凿壁,但主干道上却是干干净净的,青石板的缝隙间不见一株杂草。三人一路走来,除了头顶时不时飞过的鸟群,也没有再看到其他兽类。
鬼城的建筑奇特,神殿倒是跟别处没有太大的区别。粗壮石柱,高高的穹顶,繁复神秘的浮刻,整体呈沉重暗灰色,古朴瞿静。只一点,神殿里没有神像。
“这神殿祀的是哪一位神明?”鬼王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殿堂,挑眉问道:“看上去可真够寒酸的。”
“哪来的神明?”索司图录道:“碎月鬼城,祀的当然是鬼。”
“哦?”鬼王额上弯月灼灼鲜妍,笑道:“那跟本王倒是本家。”
“幽冥司主,鬼王听说过吧。”
鬼王眼底深沉,慢慢颔首道:“略有耳闻。”
索司图录却并无细说的打算,朝着神殿支了支下颌:“喏,你们要的东西都在神殿里。”
鬼王、靖王同时看了过去,神殿宽敞,只遥遥看到那个方向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台子。
“琴玺。”鬼王眯了眯眼,突然道:“北域琴玺,南荒铭印,另外那个,应该是江东白石?本王倒是很好奇,那台子上托的是何物?”
一直没做声的靖王缓缓道:“四方台镇四方,问生境问生死。那是鬼物——问生境。”
“那四方石上放着的确实是问生境。”索司图录唇角一勾,异域氏族鲜明的面庞上笑意沉沉,在湖底幽暗的光线下略带诡谲:“四方祭乃成鬼镜生死局,可问天下苍生之生死,两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一时无人做声。
城外遥遥传来异兽的咆哮声,似乎较之前又杂乱得多了。
“索司图录,”鬼王收起了面上的漫不经心和笑意,他本就是前辈,眼下不再半真半假的跟人打言语机锋,终于有了几分北域之主的威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你打算做的是什么事吧。”
索司图录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自然。”
“七年前,本王用北域琴玺为赌注与你打了个赌,愿赌服输,本王没什么好说的,那琴玺送来漠西已经七年。若是没有记错,那南荒铭印是十余年前南荒池家之主带来的吧。至于那江东白石,本王最后一次听闻它的消息,距今差不多有二十年了。”鬼王的眼底有什么在沉沉流转,道:“空城筹谋这四方祭,可真够久的。”
“我空城,确实为之殚尽力竭。”
鬼王直接道:“你想问什么?”
这个问题索司图录却不打算说了。
鬼王眯了眯眼,转头遥遥看着那四方台,道:“四方祭必定会惊动术师。”
“那又如何。”空城城主嗤笑一声,道:“他们并不能即刻就到空城,于此事何妨?”
鬼王顿了顿,蓦然沉沉笑道:“如此行事,果然是空城做派,本王如不赴这一局,岂不是教你们这些后生笑话?”
“靖王爷,你呢,意下如何?”
云重的六王爷面上淡淡,只道:“城主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又怎么会漏了本王。在此之前,本王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城主。”
“说。”
“四方祭的最后一物是什么?”
“漠西绿珠。”
靖王点了点头,“那么这样说来,索梅湖干涸,大漠之底的千里暗道,以及年前的几支异族被驱逐屠戮,都是空城的手笔,是为了漠西绿珠。”
“不错。”
“江东白石不是空城得自明路。”
“哦?”索司图录看着他,道:“何以见得?”
“空城筹谋四方祭近二十年,怎么会在漠西绿珠上这么仓促,是因为江湖人知道了江东白石的消息吧。天下剑庄的少庄主已至漠西,空城的动作再不快一些,只怕留不住这白石。”
索司图录似笑非笑的冷哼一声:“一个天下剑庄翻得起什么浪。”
靖王冷静道:“一个天下剑庄是翻不起什么浪,但问生境牵连太多,如果天下剑庄将消息放出去,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这样说倒也没错。”
“其三,孤魂野鬼因何而来?”
索司图录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这个跟四方祭没有关系,本城主也很想知道那两个老不死的云重人来空城做什么,可惜就是撬不开嘴巴。”
靖王看着他,对方冷静回视,半晌,空城城主突然道:“靖王爷,你是在担心隐刀后人?说起来,你昨夜连夜叩我空城南门,今早便至大殿,都是因为她,自古温柔乡英雄冢,靖王爷可不要大意了。”
靖王眯了眯眼,冷声道:“城主这句话,本王原句奉还。”
索司图录眼底漫起一片晦暗,两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鬼王抱臂站在一旁,全无劝解的打算。
空城城主吐了口气,淡淡道:“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就开始吧。”
“最后一个问题,”靖王也无意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谈论某些事情,道:“四方祭至少需要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自然是——”
“呜——!”突如其来的鸟鸣打断了空城城主的话音,这鬼城里其他兽类都少见,唯有那灰扑扑的不知名的飞鸟十分多。而此时,不知被什么惊动,繁茂草木间栖息的鸟类骤然腾空而起,密密麻麻居然遮蔽了整个静湖底,鬼城幽微的光线瞬间就消失了,昏暗不可视物。
翻飞的鸟类鸣叫声凄厉不绝,其中恐惧敬畏之意弥漫至鬼城每一个角落。
不过很快,惊乱的鸟类便落回草木间,隐匿了踪迹,一息不发,竟像是这鬼城里再无活物一般。
三人看着这异象,都微微皱了皱眉。
“这里通往黄泉碎月道,你擅用[挽歌]——”南宫聿低喘了几口,高声呵斥,却被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打断。
“——你以为,你还能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南宫聿怒道:“我还不想陪你死在这里!”
却换来一声冷嘲:“别说得好像你能活着出去一样。”
南宫聿一滞,半晌,低声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不重要,但是你……”
子扶不理他,她站得高,能看到那些迷雾在挽歌念术的威压下缓缓散去,也能察觉到噬生水底下那些异兽在竭力厮杀后筋疲力尽,正慢慢沉入水底。她的脸色苍白如金纸,眼底一片凝重——在噬生水的另一头,通往幽暗地底的地方,有什么正从黑暗中苏醒。她甚至能感觉到,在笛音拂过的地底,暗色的花朵在层层叠叠的骷髅上次第盛开。
她又怎么不明白,在这黄泉十八道使用[挽歌],无异于与鬼魂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