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六十一章(1 / 1)
大漠气候干燥,对叶诩的身体并不好,孟媛又是个小姑娘,要不是边境战事不稳定、叶诩的身子也等不得了,叶习其实并不同意他二人跟着大军西进。
“咳咳。”叶诩掩袖低咳两声,远远地看到了夜幕下那个挺拔的背影。
青年的背影笔直地伫立在沙漠中,熟悉又不太熟悉,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身姿单薄、单枪匹马宁愿跟太尉府断绝关系也执意要出京的少年了。
他当初那样决绝,父亲又是那样的态度,致使叶府这个最小的男儿再不回头。子音城春暖花开、夏柳成荫、秋叶红遍、大雪纷扬的七年,对这个青年来说……早没了什么关联。
叶家五公子心中窒闷,脚步便不自觉地微微一顿。不过看着那个伫立在大漠中的背影,他还是抬步走近。
叶习自小习武,又在漠西磨砺这么多年,洞察力非常厉害,哪怕是心思不属神游天外的当下,叶诩离他还有十步远的距离就被他听到了声音。年轻的破狼将领微微抬了抬眼皮,也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怎么过来了?”
叶诩唇角微杨,“怎么,心情不好,连我都不愿见了?”
叶习张了张口,略略偏了偏头,“……不是。”
“那是怎么了?泽长,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刚刚说话的样子把媛媛吓到了。”
叶习沉默片刻,沉声道:“是我语气重了,回头便去跟她道歉。”
叶诩不过是玩笑般提一提,没想到他会这样应,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接话。
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共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又互相陪伴了艰难压抑的少年时代,最后却迎来措不及防的七年分别。
再见面的时候,一个是浑身血债的边关守将,一个是深宅养就的清贵公子,即便是有书信往来也到底还是有些生疏的,再也不能像他们童年时候那般无忧无虑,也不能像十五岁的时候一样凭窗而立、彼此的意气郁结都知晓,能够互相温暖。
七年的时间,还有当年那些无法彻底解决甚至无法面对的事情,便是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叶诩聪慧过人,自然什么都看得透,连同日后的情形也猜到了几分——叶习的傲气,父亲的脾气,兄长们的两面为难,彼此之间恩重如山的亲情和血脉至亲的仇恨,像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叶诩沉沉想着,于是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眼底浮起一丝苍凉来。
叶习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声,回身一看:叶诩还站在原地,儒衫宽袖长袍,披着自己给的防沙的披风,眉目清俊,面上的温润笑意也还在,只是那双通透的双瞳微微恍惚着,不知在想什么。
叶习一看就知道,自己的五哥不知道又胡思乱想到哪去了。
破狼的五位副将里,军师范流泊武功卓绝谋略惊人,但是呢,范军师又一向不怎么看得起那些读书人,谓之死读书、迂腐难当大任、想得太多做得却太少,只知道言辞凿凿指指点点,实在是让人不胜其烦。
这个说法在叶诩这里并不成立。
叶诩虽然书读得多——那是真的很多,叶诩的聪慧里有一部分是独天得厚的,他可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因为常年居住在家中,心性又沉定,他遍读了整个子音城十之八、九的藏书,那可是整个云重至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几千年的典记啊。但叶诩并不迂腐,相反还很通透,不然也不会在满是武将的漠西边关如鱼得水,连范军师都与他相处甚欢。
但不可否认的是,叶诩确实容易想多,特别是在自家弟弟面前。
“……”叶习喊了两声见人还是没反应,无奈走近几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泽青?”
“嗯?”叶诩微微抬眸。
叶习几乎没怎么喊过他“哥”,
青年将领道:“……,我没事,只是大漠莫测,王爷孤军深入,我有些心神不定。你别想多。”
叶诩顿了顿,笑道:“泽长,靖王爷有分寸的,范军师也不会轻易将这五万破狼军的性命当成儿戏,他们的对策不会出什么乱子。”
“我知道。”叶习自然也不是怀疑靖王和范流泊的意思,只是心中的焦灼怎么都压不下去,另外,他也不只是担心破狼军西进之事。
叶诩听出他声音中还是不太对,拢了拢披风看着他道:“泽长,你在担心合页双株么?”
叶习沉默半晌,最后却问道:“我记得你是会占卜的?”
叶家五公子一愣,“你说占卜?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叶习只看着他道:“你会吗?”
“……只会一点儿,你想做什么?”
“帮我卜一卦吧。”
叶诩抬眼看他,认真道:“泽长,无缘无故地给自己算卦做什么,你不是从来不相信这个的吗?”
叶习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声道:“你来长恪城前一天,我曾在城外遇到一个算命老人。”
武官世家出身的叶习向来不大看得起这种玄乎的术法,觉得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是以在路上遇到个算命的也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并不当回事。当时叶习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在,那老人晃晃悠悠拦住了他的去路,眯眼打量了一阵后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天命孤绝”。
生母的亡故一直是叶习的心底一道无法结痂的伤疤,以至于后来孤身西行,此时听到算命的这样说,面上没什么,心中却是微动,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谁知那穿着邋遢的老头摇头晃脑地念叨了一阵,也没收点儿资费也没给点建议,倒不像是江湖骗子一类的做派,最后似是无计可施般叹着气直接绕过他走了,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的话也就被叶习记住了几句。
如果那老头只是模模糊糊说对了叶习的那些过往也就罢了,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只要有心什么查不到?但诡异的是,那个邋遢潦倒的老头居然随口算出了破狼军在大漠中会遇到的事,“黄砂地,青衣主,九天月圆笛音促,千里鹰隼诛……”。
黄砂古城漫天鹰隼,神出鬼没的青衣念术师。至于后边两句,还不知道是说的什么。
叶诩眼中浮现诧异之色,看了看自家弟弟的脸色知道那人说的不只这些,便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鬼之域,神之祭,不见神明空见魂。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叶习沉声道。
“大凶之兆啊……”叶诩微微皱眉,“他是测字还是摇卦?”
“相面。我最初以为他只是信口胡诌。”直到黄砂古城遇到那青衣人。
叶诩皱眉,“相面……说得这么深,不像是相面就能相出来的啊。”
如果不是那老人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那就是叶习真的遇上了卜测大家了。叶诩分心想到,漠西鱼龙混杂,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特意给叶习说这个,也不知是好心还是歹意?
“我并不是相信他的话,只是心有不安。……泽青,你帮我卜一卦吧。”
叶诩迟疑地抬头看他,“泽长,占卜之事,我并不擅长,只怕……”
破狼的青年将领微微勾了勾唇,轻声道:“没关系,我相信你。如果卜卦之术真能预测什么,我也只相信你。”
叶府的五公子张了张口,再看着他那双眼眸,只觉得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叶诩明白,那句“万人葬空城”还是在叶习心底留下了阴影,靖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地方出点什么事,估计整个云重都要乱起来的。再有就是,叶诩心道:他也担心自己顾不了媛媛和我吧。这个叶府最小的男儿从小就有极重的责任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儿没变。
于是他最后想,那就试试好了。
召雀王国的正统占卜术早已消弭,不要说博览群书的叶诩没有见过只字片言,大概连大陆上的术师们都没有与之相关的记载。叶诩会的,是根据占卜术延伸出来的卜算之术。
大漠里除了黄沙就只有风声,随处冒着几枝干枯的灌木枝桠,只能用扶乩了罢。
“快到月末了,今夜本不适合扶乩。”五公子喃喃道。
但是其他法子不是东西不全就是顾忌太多,在卜算一途上,叶诩不能说是精通,他习占卜一术前后不过三年,最擅长的乃是蓍草和扶乩,眼下却是寻不到蓍草的。
叶诩将叶习捡来的两根树枝绑在一起,又从袖中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了四根细香分别插在沙地的四个方位,却并没有点燃,
大漠夜里的风沙很大,甚至能看到火光照到的边缘处时不时形成的小的黄沙漩涡,风声嘶鸣。叶习帮不上什么忙,默默站在上风口为他挡去大部分的风沙。
叶家五公子走进四根细香围成的中央,双手交握将树枝按在掌心,垂着眸低声念起冗长诡异的词句。他的嗓音原本是清明温润,此时因为刻意压低了显得有些阴柔,腔调奇特的语句又很古怪,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一旁的叶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空旷的大漠里就像是刮过了一阵冷风,黄沙几乎是咆哮起来,温度蓦地降低。
叶习一惊。说来奇怪,风声肆虐到这个地步,叶习的军服都已经被刮得猎猎作响,叶诩那一身披风和披风下宽大的儒衫居然纹丝不动。昏暗光线下,叶诩那苍白消瘦的面颊显出一份诡谲来。
叶习看了片刻突然回神,一低头,果然,方才根本没有点上的香竟然自己燃起来了,袅袅青烟盘绕似蛛网,久久不散。
破狼军年轻的将军心中“咯噔”一下。
叶习不懂卜算。原以为卜算一类只与街上摊边那些挂着旗子吆喝的差不多,扔几枚铜钱抛几根蓍草,写几个字摇一摇签便可,差别只在于是算得精准或者随口胡诌;万万没想到叶诩会来这么一手。便是叶习再不懂卜卦测算之术,也看得出来叶诩用了大心思。
而且看眼下的情形,还不知道是不是叶诩做了什么才引来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说,因为这里是索塔格大漠深处?
身形瘦削的叶家五公子垂着眸,并不知道叶习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只不过是须臾之间,他的面色便越发苍白,眼角却显出一抹奇异的红,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被颠覆了,变得鬼气森森而又莫名昳丽。
叶习看得又惊怕又懊悔,再顾不得什么卜算,往前一步就想将人拉出来。
“别过来!”
叶诩低喝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但听得出神智仍在,低喘着气飞快地道:“我没事泽长,你别进来,马上就好了,你一进来就前功尽弃了。”
叶习此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前功尽弃不尽弃,他总觉得叶诩博学广智几乎无所不能,眼下这场景,这种术法搞不好是会折寿的!
年轻的破狼将领脸色铁青,就要伸手将人拉出来。然而他刚靠近那几根细香就感到脚边凭地起了一阵飓风,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胸口如遭锤击,闷哼一声竟然半跪倒下去。与此同时,叶诩掌心的树枝蓦地脱离掌控笔直垂落,叶习强撑着压在身上的重力抬起头,就见那丁字形树枝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赫然自己勾画起来。
——叶习从未遇到过这般诡谲的情况,明明身边再没有其他人,自己却像是被某个武林高手用内功压制住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身前的树枝在沙地上诡异地舞动,简直如同见鬼一般。
那两根树枝也没有勾画几笔就蓦地停下了,随即咔嚓两声断成了好几截。同时,细香已燃尽熄灭。
叶习身上的重力倏然消散,他猛地直起身一把扶住了差点歪倒的叶诩。整个扶乩过程非常短,然而叶习的脸色却真真正正的难看极了,低头问道:“泽青,你怎么样?”
叶诩顾不得回话,蹲下身去看那些笔画,只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来,潦潦草草的三行三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扶乩算出来的东西自己竟然看不明白?
“……泽青?”
叶诩抬头笑了笑,只是脸色苍白笑得也有些勉强,“泽长,我没事。”又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打扰我么,你有没有受伤?”
叶习狠狠皱眉,“你也没跟我说过会这么严重!”说着吐了几口气,稍稍平静下来这才问道:“那是什么?”他问的是方才那股不可抗的力量。
“扶乩请的是神明预示。也不知道方才请到的是哪一位,这么大动静。”
叶习惊魂未定:“我不知道会这样……。泽青,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如果——”
“扶乩本身没什么危险。”叶诩打断他,“泽长,我也没想到在大漠里扶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是我自己大意了,不关你的事。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好歹给了神谕,我们只要找个认识这文字的人就好了。”
叶习还想说什么,叶诩抬手搭在他小臂上,“好了好了,泽长,先扶我回去吧,好不好?”
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夜幕深沉的大漠黄沙之间,有黑影嗤笑一声,嗓音粗粝低哑:“真是不要命了,敢在索塔格深处扶乩。青木神哪里是这么好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