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1 / 1)
子桑一直不明白,不过是东南西北,又不是精确到方寸,曲和怎么就是分不清呢?梅花阵进进出出十余年也还是会迷路,出个山还得鸽子跟着,否则就在雪山口都能寻不到回去的路。日升月落,北斗南斗,洛原衔微,这些最基本的辨别方位的星辰天象她都是知道的,怎么就能走偏了。
曲和自己也不明白。
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含仓崖上的两只白鸽已经很多天没有来,曲和又不想在砂山下多作逗留。于是,这个女孩子离开大漠寨不到七日,已经从草原南端西行的路上偏向了西北。
索塔格草原的初春,雪还覆盖着草叶,途经的河流仍被冰层覆盖,但冰层已不如深冬那样厚,人和牲畜都已经不敢直接踏上去而是要绕着走。
曲和牵着枣红马叹了口气,她早就知道自己大概是走偏了道,但草原上遇不到人,遇到了也语言不通,连比带划的指向并不十分准确,方向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偏过去了。她隐约有察觉,但完全没有办法。事实上,她连大漠空城在沙漠的哪个地方都不清楚,虽然人已经到了草原深处,再往西去,很快就要进入大漠了。在这种时候,曲和也不得不对自己的方位感非常无力。
苍茫大草原,望不到边际的索塔格。
“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到大漠空城啊。”
茫茫大草原上悄无回应,唯有身边的枣红马甩着尾巴喷了个鼻息。
曲和偏头看了它一眼, “你又知道什么了。哎,你该不会和腾蛇一般,也是异兽吧?”
枣红马的大脑袋一歪,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嘴巴一张叼了根冒出雪地的草叶,慢腾腾地嚼起来。
曲和看着这颇有灵气的马匹悠然自得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松了松。
“好吧,不就是大漠深处么,朝着西去就是了。看你这么通人性,应该找得到吧。”曲和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抿着唇笑,“那就交给你了,枣红马。”
马匹甩了甩脖子,陷在雪地里的半只蹄子动了动,于是传来一声铁器相撞的响动。
曲和低头,却没有在白色的雪地里看到什么。
枣红马的蹄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几次抬起来都没能从原地迈开,终于不耐烦,一个使劲将埋在雪里的东西扯了出来。那是一具尸体,被薄雪埋了一半的还算得上新鲜的男子尸体匍匐在马蹄旁,曲和刚好能看到他肩上的金属护甲,想来就是方才与马掌相撞发出声响的东西。
索塔格什么地方出现尸体都不奇怪,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她倒也不害怕,只是看着满目枯骨难免心情沉重。眼下这具尸体同样令曲和皱眉,特别是尸体身上的云重军服。
曲和轻轻皱起眉。
云重的漠西戍边军只有三支。
破狼军的黑色描云军服,因为云纹乃王族象征,而青色与黑色都是云重极为尊崇的色泽,找遍整个云重也再见不到第二支军队敢用这个图纹了。当然,京都的五支王族护卫军尽数用的是流云环月图纹,青色流云,银白圆月。镇北军的苍蓝色勾白边军服,上绣河山图,几十年来从未变换过的颜色和大致样式,整个漠西无人不知。而偶尔会入西的幽州军,军服是深褐色绣猛虎图纹,象征幽州男儿勇猛无畏。
曲和脚边已经僵硬的尸体,穿着一身黑色的描云军服,正是云重靖王的破狼军。
——没听说破狼军近来有什么动作,驻守草原南端的云重军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她蹲下身将尸身翻过来,入眼的将士年纪尚轻,一张清俊的面庞青白僵硬,双眼圆瞪,明显死不瞑目。他身上的伤口众多,致命的是腰腹间那道贯穿枪伤,那样大的撕裂面积,一眼就知道这人当时就救不回来了。
从死者身上的伤来看,应该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曲和看了半天没再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刚欲起身,却觉得这个人的身姿有些奇怪;她眼角瞥到个东西,就着蹲着的姿势探身拨开薄雪,赫然看到了一个墨色的军牌。
四四方方的、半个成人手掌大小的漆黑石牌静静躺在雪地上,朝上的那一面刻着跟军服一样的流云图纹。
曲和取过军牌,翻过来的正面上独独刻着两个字,“薛凉”。想来是此人的名字,没有将士官阶之类的纹刻。
尸体的右手僵硬的伸向军牌的方向,是个十分看重军牌的姿势。
曲和一时百味陈杂,叹了口气将军牌放到他手上。结果脚又碰到个东西,低头一看,被脚尖拨开的雪下又是一枚军牌,一模一样的描云图纹,不同的只是正面刻着的名字。
她心头突地升起一股不祥,抬眼看去,苍茫草原看不到边际,草叶上边还覆盖着白色的薄雪,她却仿佛在这片白雪底下看到了什么。
最后曲和也不知想什么,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拨开这一片雪地,总共数出了三十四具身着破狼军服的云重人尸首。草原初春的寒风里,整齐摆在雪地上的尸首,白雪黑衣,风声凄恻,场面异常肃穆。
曲和一个人面对着这样的场面,一时怔忪。
子桑曾说,索塔格从来不平静。
池之慕也说过,索塔格什么时候不打仗。
只是每一次见到这样大面积的死亡,曲和心中都不舒服。
三十四枚黑色军牌完好无损,有的还拴在本人身上,有的散落在雪地里,被曲和寻出来放在了尸首旁。不用说,这些人绝对是靖王的破狼军了。只是不知道杀了他们的是什么人。
雪地里还能看到一些明显不属于破狼军的东西,想来此地几日前肯定发生了一场恶战,对方歼灭了这小队的破狼军,自身损伤也不小,只是被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曲和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要拿你们怎么办。我无法将你们带走,连为你们掘坟安葬也不大可能,抱歉。军牌……我就带走了,会尽快交到靖王爷手里,想来,他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
“你们,安息吧。”
草原上多的是肉食动物,开春雪融以后,正是它们出来寻觅食物的时候;而云重人信奉完身安葬,入土为安,对故去的人的躯体十分看重。曲和知道这一点,只是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掘出三十余座坟来,又费了半天劲也只弄出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浅坑,将那些死去的将士安放进去,再覆上泥土雪块。
曲和在坟前沉默半晌,也不再多做逗留,转身抱着一兜沉重的军牌向枣红马走去。
第二天傍晚,曲和在草原深处的高地上落脚,然后遇到了一群熟人。
只余下妇孺幼童的恰犽族人,正在协力将牲畜赶回驻地。当日那个敢于挑衅大漠寨主的男孩子歪歪斜斜的骑在一匹小马上,珋足了劲想要稳住自己,却还是一个跟头翻下来。羊群的数量不多,跟在牲畜后边的女人们被摔下来的男孩吓了一跳。好在马驹性情温和,男孩自个爬起来拍拍袍子,倒是也没伤到哪。
男孩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扯着袍子扭了下脸,结果就看到了远处的一人一马。
恰犽族人见到曲和,面上神色齐齐微妙起来,遥遥看着她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还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曲和自然也察觉到他们的奇怪态度,好像当日恰犽大祭司说了句什么以后,恰犽族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大对了。可惜曲和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听得懂的大漠寨主池之慕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于解释。
对于凋零的恰犽族,曲和很同情,但听闻了克岚旧事以后,那种同情变成了更多的无可奈何。她已经分不清这些异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了,一代一代,每一辈都有争执纷乱,恩情和仇恨纠葛在一起,单纯的论一个错对根本不现实。
多年以前的恰犽族致使克岚亡族,多年以后,恰犽遭到大漠空城的屠戮,克岚遗孤的池之慕杀了他们的祭祀,对其余幼弱漠然视之——其实算起来,谁的错呢?天知道。
曲和并不想劳烦她们了,但天色已晚,恰犽又一再邀请,只好随她们回去。
草原异族的待客之道都差不多,热情淳朴,即便只是十余个妇孺,也搬出了族里为数不多的食物。看起来,恰犽的族女们已经从族破的逃亡中平静下来,谨慎小心,辛苦劳作。
但奇怪的是,用过晚饭一直到了休息的时候,曲和都没有见到那个跟着恰犽族离开大漠寨的黑衣裹身的异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