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章(1 / 1)
从墨辰书被打开的那一刻起,众人便知道,它是假的无疑。
墨辰书也只是后世人对那本无字天书的称呼,因为它是用墨辰石凿刻而成。
楼宁翻开手下黑色的石制书本,看了一会儿,皱起眉。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墨辰书内里构造如何,但这一本,翻开布满图刻的封面里边依然是漆黑的石面,上边刻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因为那些符号刻得极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但就算是认真仔细去看了,仍然看不明白那些七弯八绕的东西到底属于哪一国哪一族的文字。
池之慕走近了些,只看了一眼便将眼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大祭司,长者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看不明白。
这本墨辰书是假的,大漠寨的祭司们脸色都极为阴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愤怒翻滚,整个主殿里都能感觉到那股几乎实质化的不忿之意。
池之慕冲坐在地上的楼宁扬了下下巴,“上面写的什么?”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存着碰运气的心理,没想到这个云重少年真的认识这种整个漠西都从未出现过的字符,“一些,关于墨辰书的事情。”
“你认识上边的文字?”
楼宁愣了一会儿,“不,这个不是文字,就是一堆传讯用的符号。”
池之慕默了片刻,“楼予阁的传讯符?”
“……嗯。”
“所以说,这就是你一定要看这本书的原因。”
楼宁附手摸着那些字符,小心翼翼像是碰触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对方谈及楼予阁时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让他非常不舒服,抿着唇研究那些字符不答话。
大概是因为用材的关系,身处砂山祠堂非常的冷,一股森然肃穆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地缠住人的呼吸。楼宁以手为眼“看”完了那些字符,因为身上无力整个人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上去呆愣异常,表情非常复杂。直到漠西的夜风从殿堂的大门刮进来,云重少年猛地一个寒战。
池之慕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耐烦之外还有汹涌的怒气蕴藏在眼底。于是嗓音很危险,“现在,说说吧,楼予阁弄这么一本假的墨辰书做什么?”
楼宁不答,反而突然问道:“你们要去找墨辰书么?”
池之慕向来不喜欢跟着别人的节奏走,冷笑一声道:“废什么话,回答我的问题!”
楼宁倔强地抬起头又猛地僵住。大漠寨寨主眼底的狠戾直直看进他的眼里,少年无端浑身一颤,要咬着牙才发得出声来,“……我告诉你们这本墨辰书的事。”
看池之慕的样子,这件事也不可能就这样揭过去。半年时间,他已经不是那个自傲的少年,既然他们能帮上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立场,能帮忙就好。楼宁想。
“三年前,我父亲刚刚发现如何打开放置墨辰书的石盒,因为墨辰书预言的显现,我母亲执意要将墨辰书送往漠西,两人达成共识,最后决定将那本书送往靖王爷处。但靖王爷不愿插手念术师的事,东西最终送到了砂山祠堂。之后一年,我父亲寻到了一个奇人,花重金打造这本墨辰书,假的墨辰书。”
楼宁低头看着黑色石书,声音平平淡淡的近乎冷漠:“我父亲费尽心思打造一本假的无字天书,是用来存放关于真的那本墨辰书的秘密。这就是这本书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人得到了真的墨辰书,还要去我家。”
少年苍白着一张脸:“他们得到了墨辰书,却无法打开盛书的石盒,也不确定贸然打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他们费尽心思,找到了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及至……”及至楼予阁消亡,这些事情永远的封存在了石盒之下。
少年抿着唇——难怪啊,难怪他们教我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这本假的墨辰书。
二十年多前的夭穆之乱,以墨辰书为开端,辐射了大半个天垂的念术界,搅得整片大陆一塌糊涂。然而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墨辰书真正的奥意,因为打不开。后来终于有人能窥其一角,那两人却最终消匿在南方广袤的十万大山中,再无音讯。
和三年前墨辰书彰显的预言一样,当年也曾有一句话被显示出来,其结果引得天垂之北的几个国家十余年战乱,到现在都还没有停休的意思。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本书简直跟噩梦一样。
“等等。”阿若耶突然出声,扫了一眼那边黑色的石书,“我突然想起来,既然这本书是打不开的,那三年前的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夭穆之乱的预言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看到的那些预言?”
三年前墨辰书西行,池之慕对这种东西的关注度绝不会太高,有祭司们在,他能丢开手就丢开手了,在这件事情上阿若耶知道得还更详细一些。但她只知道当时漠西诸多异族的祭司都对墨辰书心怀崇敬,据说是一夜之间做了相同的梦。
——果然是那个诡谲王族的遗物,神神叨叨的。
少年楼宁跪坐在地上,微微仰着脸,目光怔愣地看向正殿巨大的石柱,轻声道:“这就是这本书里的秘密。”苍白的手指缓缓抚着假的无字天书。
“父亲留下的讯息里说:召雀王族后裔的血脉,拥有唤醒召雀圣物的力量。”
阿若耶哼了一声,“得了吧,召雀亡国已逾八百年,哪来的亡族后裔。”
“有一个人。”大祭司苍老的嗓音慢慢道,“传闻,夭穆之乱的那二人中,有人是召雀后裔。”
阿若耶张了张口,想说那也只是传闻啊,索塔格有那么多传闻,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对方是上了年纪的大祭司,她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楼宁没有理他们,兀自说道:“三年前,楼予阁重修书阁,书阁里的书册都晾在外边,没料到当天天气骤变,雨水打湿了很多书籍,包括墨辰书。但墨辰书本就是墨辰石雕成,水火不侵,原不该有什么影响。当时一同打湿了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那是我母亲一直小心收放着的东西,虽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那有什么珍贵的,事后还惹得母亲大怒……”
少年的语调微微波动,顿了顿,接着道:“那些老旧的布料原是沾了血迹的,被雨水浸泡之后,染到了几册书上,其中就有墨辰书。淋湿的书册收到屋里没多大的功夫,墨辰书上就显出了那几个字。”
阿若耶皱着眉,对于楼宁说的不可置信。
大祭司道:“孩子,你的母亲是什么人?”
少年楼宁转头看了看年迈老者,不同于他一路而来遇到的所有人,各种各样的或心怀不轨或意图不明的人,这个老人让人心中沉静。于是沉声道:
“黍灯。我的母亲叫作黍灯。”
“啊,黍灯……。”
这样的语气。楼宁心中微动,“您认识家母?”
老者轻轻摇头,浑浊的双眼像是透过殿堂的阴影看到了过去:“不,不认识。但是二十多年前,夭穆之乱的那两人身边,确实有一个叫作灯的小姑娘。我在索塔格见过他们一面。”
云重少年愣了一下,想来也是不知道这个的。
“所以说,墨辰书一旦在那两个人身边就会显出预言——”池之慕截口道:“这么说来,夭穆之乱那两个人果真是召雀的后裔,或者说,其中一人是?”
池之慕转头看楼宁,“这就是墨辰书的秘密?就为了这么点东西,楼予阁被人灭了门?”
语气里的不经意让楼宁瞬间红了眼。
大祭司严厉地打断他的话,“池寨主,墨辰书事关重大,寨主怎可大意?”
召雀亡族之后,那种一夜之间族亡国破的覆灭,使得占卜之术随即在天垂大陆上湮灭,连相关事物都几乎没有流传下来的。当然,遗留下来的东西也真够麻烦的,一向是添的乱子远远高于它们本身的价值,譬如说那本墨辰书。
男人嗤笑一声,但也没继续说下去。
眼见众人面色各异都不再开口,红发少年搔了搔头发,“咳,于是,这个真是假的?”
无人作答。
“那个,真的呢?”小六偏了偏头,“你们这副沉重的样子做什么,我们去把真的找回来不就好了?”
阿若耶、池之慕连同楼宁、大祭司同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红发少年被几道目光看得压力有些大,迟疑道:“……难道不是这样?”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啊。阿若耶伸手拍了拍红发少年的刺头,这孩子是没听明白是吧?那些人不仅悄无声息地灭了楼予阁满门,还借着破狼军的手默不作声地给墨辰书掉了包瞒过了大漠寨,这得是多长的一双手?
阿若耶:“我还有个问题,他们既然拿到了这本假的,就没有发现里边写的这些东西?”
少年楼宁面色疲惫,“没有,这些符号只能‘看’一次,接触到外界之后很快就会消失。况且他们不知道我父亲造这本墨辰书的意义,应该不会特意打开来看。”
也是,寻常人只会想着楼予阁造一本假的墨辰书是为了混淆视听,哪里会想到楼予阁将真墨辰书的秘密藏在了这本赝品中。
漆黑石面上的字符正在慢慢消融,能看到的已经不及最初的一半。
阿若耶也看到了,不由得说了句题外话:“楼予阁当年找到的奇人当真厉害。”
“塔葛国南方有一族,名为千机。”蒙恪的话向来不多,但也一向直指要害,此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是了,塔葛国南方苍冥国之东,那个石川遍布的地方生存着一个人数稀少的世外异族,从不掺与天垂大陆上的事情,其族人擅长机括术数,精通各种机关,是以世人难见其族人音容。名为千机。
“你们居然能请到千机族的人。”阿若耶看了少年一眼。
楼宁皱着眉,“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千机族人,但确实来自遥远的南方。”
千机一族实在是甚少入世,楼宁不知道并不奇怪。
阿若耶不再纠结于这个,看了看地上的石书下道:“——说起来,楼予阁被灭,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红衣女子上下打量着云重少年单薄的身子,眼底明白说着: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少年冷硬道:“我刚好不在家。”
阿若耶看了他两眼,大概是觉得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但追杀你的人显然是云重武林中人,也都是只是些乌合之众,并没有悄无声息掉包墨辰书并屠杀楼予阁的能力?”
楼宁摇了摇头,“不是同一伙儿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阿若耶顿了顿,将事情理了理,顿时皱眉:“好大的一个局——”只那手借着夙沙的手将真假墨辰书偷天换日、祸水东引,就值得人惊叹了。
池之慕眸色深沉,慢慢道:“但是,楼宁,你为什么还活着?活着走到了漠西砂山?”
如果楼宁死了,或者被那些人带走,楼予阁的灭门之事将沉入水底无人知晓,就算再奇怪,也查不到半分;而漠西砂山祠堂里的墨辰书,就算他们知道这本书有问题,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到是被人掉了包。以那些人布局的周密,怎么会留下楼宁这个漏洞?
云重少年冷笑着道:“你们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的身份,以为我是冒充的?”
池之慕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能活下来这件事,未免太巧。”
楼宁抬眼扫了一圈,见大漠寨众人默然看着他;那个红发少年张了张口却没出声,面庞皱在一起,很苦恼的样子?楼宁移开视线,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那个语气讨人厌的男人接着道:
“楼予阁楼家擅□□法,看你体表虚浮,连武功都不会,也不像是会使枪的样子。”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楼宁的硬伤,此时又被人当做猜疑的疑点,少年脸色顿时白得泛青,眼底都泛起不正常的红,“我——”
又被打断。
“但据说,楼予阁的少阁主带病出世,练不了楼家枪法,后来拜入江南鬼医白氏门下,学医去了。”
大漠寨的寨主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年愤怒的面孔变成惊讶,被取悦似的勾了勾唇角,只是他的笑容向来带着嘲弄之意,“毒医不分家,看你刚才用毒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你是楼宁。”
楼宁:“……”
众人:“……”
阿若耶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早一点跟大家说一下,看着我们彼此猜疑试探很有意思么!
池之慕:“所以我只是觉得,你能活着来到漠西真是够有运气。”
少年楼宁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最后硬邦邦接了一句:“确、实、是!”
砂山祠堂的大祭司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转身对着池之慕躬身行礼:“池寨主,墨辰书一事,还要有劳寨主。”
一旁默然站立的祭司们跟着俯下身去。
虽说池之慕从不向这些祭司们行礼,也不代表着他能坦然受这一礼。大漠寨的寨主飞快地往旁侧身,避开了大祭司的礼,后边大漠寨众人更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但是祭司们站得本来就分散,这齐齐的一礼,离得远的众人还能避开,站在中间的池之慕根本没法全部让开。
“池寨主,墨辰书奉昭诸天神明,莅临漠西,绝不可就此遗失。我等祈求寨主:寻回天书,昭漠西各异族所愿!”
恳切声罢,躬身又是一礼。
池之慕脸色郑重,手一抬止住大祭司,半晌,沉声道:“好。”
几名祭司中间的高大男人托着长者的手,慢慢道:“大祭司放心,那些人敢动我大漠寨的东西,大漠寨绝不会轻易饶恕。绿草成枯,黄沙苍茫,墨辰书不还,大漠寨有什么脸面立足索塔格。”
男人轻轻笑了笑,“不就是一本石书么,从我手上丢了,自当经我之手寻回。”
那一瞬间,这个男人狷狂不羁的笑彰显出强大的自信。就像是这个人少年时候,身无分文就可以领着他们建立大漠寨;就像是这个人从不畏惧索塔格任何人任何事,亲手带出了能与云重军队抗衡的大漠寨骑兵;就像是这个从不信仰神明的人,亲手给了他们信仰。
大漠寨众人心中齐齐一震,抬手当胸,沉声道:“墨辰书势必归来!”
子夜已过,从遥远雪山刮来的寒风经过砂山之顶,祠堂外边的乔木树枝“嘎吱”作响,连同挂着的双色幡布也“扑剌剌”响起来。
跪坐在冰冷石板上的云重少年回过神来,暗叹,这个男人,果然是大漠寨的寨主。
这样的人,虽然性子不讨人喜欢,但墨辰书在他手上想必是再好不过。毕竟漠西是如此尊敬那本无字天书。
楼宁想着,心底也是松了口气。好歹没有找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