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1 / 1)
其实当日年仅四岁的隐刀后人说的是:“……终此一生,绝不踏入云重中土半步。如违此誓,我梁氏一族必定魂消魄散,万劫不复!”
天垂大陆上笃信生死轮回,以魂魄起誓,是大陆上最重的誓言;更何况,她的誓言里还囊括了整个梁氏一族,可见这是个多么狠厉的誓言。曲和当年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女孩,也许是那个场景太过惨烈,也许是那个誓言过于沉重,竟然牢牢记在了她幼年懵懵懂懂的脑海里。
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子桑,因为护着她早已力竭昏迷,这个誓言的完整版只有在场诸人和曲和知道,一直到后来她和子桑拜入慕容岐门下,她都没有再提起那句以一族亡魂起誓的话。虽然她觉得以师傅和九叔的能耐,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们。
她在含仓崖一住十三年,生活习武,磨平心性,慢慢长成窈窕女子,也渐渐遗忘许多幼年往事,却一直无法忘记白桑山上焚山的大火,漫天的雨水,那句狠厉的誓言。
长大后的曲和渐渐明白,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云重中土。
不因为任何人,也不只是因为那句誓言。幼年时候,母亲教导她言出必行,后来她心性长成,也对云重没有太多的好奇,只是有时候想起来,心中有些难过罢了。更何况,就算她不在乎梁家任何人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母亲,曲歌虽不是梁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人,却也是在梁氏祠堂对着诸多梁氏先人叩首行了礼,入了族谱,生是梁家的人,死是梁家的魂。曲和并不希望母亲的亡魂不得安眠。
“云重中土武林竟然忌惮隐刀到了这种地步,梁沉也真是功不可没。”
池之慕感叹一声,蓦地冲半空中打了个呼哨,苍蓝天壁上传来高亢隼鸣,一个黑色的影子极迅猛地俯冲下来,扑棱着翅膀落在男人肩膀上。
黑色的隼比男人一个头还高,锋利的爪子,尖锐的喙,棕色的隼眸转过来紧紧盯着年轻的女子,似乎对这个陌生人很是不善。
黑隼可以像白鸽一样用来传信,池之慕也不避讳,当着曲和的面从隼足上取下东西,大略扫了一眼,顺手递给身边的人,“跟中土武林比起来,云重朝廷也有够乱的。”
曲和还没从旧事里回过神,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对于大漠寨主这种招呼都不打就换话题的风格有些不适应。
“不看看?”男人懒洋洋道。
“云重朝廷的事情,你给我看做什么?”
池之慕挑眉一笑,“给你长点见识——唔,或者说,常识?”
曲和噎住,抬眼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问:“浮安城怎么回事?”
“浮安城城主叫作姜永白。你应该知道,在大陆上姜姓是大姓,这个姓氏还是河川的王姓,姜永白这个人也来自河川,至于他跟河川皇族有没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好说了。世人知道的只是,十四年前,一个青年携一妻一子从河川而来,顺着灯江一路西行,遇到了和梁沉勾结的河川念术师,姜永白的妻和子都死在他们手里。”
池之慕有些感概,眼底一惯的嘲讽都微微收敛,道:“当时的姜永白没什么本事,却生生拖着一双断腿,冒死逃进了漠西。当年梁沉本应该杀死他,否则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后来呢?”
“十四年前的漠西比现在要乱得多,那时候还没有破狼军,镇北军又是那副德行。”池之慕眯了下眼,说到破狼军的时候有种很不想承认的感觉。
“漠西十八城藏龙卧虎,有些地方尽是些亡命之徒,姜永白一个折了双腿的年轻人竟然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并且在后来成为一城之主,足见此人能力之高、心性之狠。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梁沉死后十三年还记着仇,并且在不清楚你身份的时候,就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曲和:“姜永白是不会放过我的了?”
“很明显是的。鬼琴门应该是冲着你的刀法来的吧,听闻隐刀刀法是鬼琴刀法的克星?”
曲和没有提及琴女之死,只点点头。
“浮安城和鬼琴门联合,啧,琉璃,索塔格北边你还是不要去了,省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没个人收尸,多不好看。”
对于池之慕的这种嘲讽,曲和决定听而不闻。
“我没打算去索塔格北边,我是要去大漠。”
池之慕转头看了她一眼,懒洋洋道:“又是大漠。你三番两次地往大漠跑什么,嫌命长么。”
曲和顿了片刻,将手里东西还他,不打算再在这些事上多说什么。
黑隼带来的讯息很多,简而言之,就是长恪城夜宴,云重漠西的三方人马齐聚,只怕是要联合起兵。
青蒂二十四年年末以来,以陈歌为首,十九万镇北军驻兵长恪等城池;以靖王为首,七万破狼军驻守草原南端;以谢宥为首,五万朝廷幽州军驻兵浮林关。而云重武林,包括灯江南北、南疆北域,以及大漠深处那个神秘莫测的鬼蜮空城,都对再次现世的无字天书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弢阑之乱、宋贺之死、墨辰书,几件事情终于将整个漠西搭成一个戏台子,只待各方鬼神登台,各显神通。
曲和问道,“草原又要打仗了么?”
池之慕也就顺着换了话题,“大概吧。弢阑族退守北草原,明显不是就此作罢的意思。”
曲和抬眼看他,觉得池之慕的态度非常奇怪,似乎,就算是云重军队跟草原异族再怎么打,他也无动于衷?大漠寨不是号称漠西绿林、草原异族之首,他到底是站哪边的?
“寨主好像完全不担心?”
“索塔格什么时候不打仗,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云重这么多人马集结,也是少有的吧。”
“与我大漠寨何干。”高大的男人漫不经心,语气里张狂自然,“就算他们是来大漠寨的,也要问问我池之慕答不答应。”
转眼看到年轻女子五分疑惑五分怀疑的神色,大漠的寨主突然哈哈一笑,一副长者姿态抬手去拍她的发顶;歇在他肩上的黑隼被惊动,不满地拍了两下翅膀,扇起一阵风。
“小姑娘,不要小看草原异族,他们才是索塔格真正的主人。”
曲和嫌弃他这个动作,偏头躲开没让他碰到,“说得好像你不是异族人似的。”
池之慕眯着一双褐色的眼,似乎心情很不错,“哦,我是。”
曲和实在跟不上他说话的节奏,只好接着问道:“说起来,墨辰书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在寻这个东西?”
“也就是一本占卜师留下来的东西。”
“占卜师……,我以为那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你不会认为召雀国也只是空穴来风的传说吧?”
曲和沉默了一会儿,“天垂大陆之南,亡国八百余年的召雀,真的有占卜师?”
池之慕不是很在意,“或许有,所以遗留下墨辰书这样的东西;或许没有,无字天书不过是一个噱头。”
曲和侧头看着他,“寨主,当日阜城之下,你可不是这般姿态。大漠寨几千骑兵围城,为的不就是墨辰书?听你们的意思,墨辰书原本是陈放在大漠寨的祠堂里?”
草原朝阳已经升起,阳光洒在粗狂雄浑的砂山上。
池之慕嗓音依然懒散,“你是隐刀后人,你既然有兴趣,墨辰书的事我只说这一遍,会不会跟你有什么关联,能不能对你有什么用,那就另说了。只一点,这事复杂着呢,依你那多管闲事的性子,到时候可别自己去找死。”
墨辰书最初现世是夭穆之乱。
当年,一本无字天书被数人从遥远的苍冥国护送而来,一路向西;因为护送的人尽数死亡,到最后也不知道这本书是要去往千祭山脉深处,还是千祭以西的黦海?后来,夭穆之乱的那两个人拿到了墨辰书,无处安放之下,将这本书置于灯江以南某处。
三年前,楼予阁的阁主及其夫人将墨辰书送往漠西,说是书上给的启示。素来漆黑无状的墨辰书壳上,赫然多了一行奇异的文字,经过漠西最年迈的祭司辨认,正是召雀文字,上书“青木陨,灯神归。”
——青木神陨落的地方,司灯女神归去的地方,正是大陆西沉之所,索塔格草原和荒漠。
草原异族举行了盛大的祀礼,恭恭敬敬迎接墨辰书入索塔格,并陈放在草原最古老的祠堂之中。
是的,大漠寨的祠堂并非池之慕等人所建。砂山原本是异族克岚遗址,而克岚族之所以在此立族居住,正是因为这座古老恢弘的、不知来历的远古建筑。草原各异族都认为这是神明遗留下来的东西,拥有神力。因此,每年年初及青神祀的时候,大漠寨都要举行盛大隆重的祭祀,草原上的其他异族也会朝着这个方向祀神。
也是因此,墨辰书的遗失才会让大漠寨愤而出兵,不惜以几千骑兵就对峙阜城数万破狼军。这个东西于漠西各异族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几乎可以说是神明的圣意,是对他们信仰的肯定。
“墨辰书真是被破狼军的那个副将盗走的?”曲和怀疑道。无它,她就是觉得靖王爷带出来的下属,怎么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来。
提到破狼军,池之慕冷笑一声,只淡淡道:“是他。不过,是场误会。”
“啊?”曲和道:“什么误会?”
“破狼的夙沙将军被人当枪使了呗,堂堂一军之将,做事之前也不动动脑子!”池之慕冷嘲道,却也没说具体的。
“那当日你们在阜城外陈兵数里,死了那么多人,只是因为一场误会?”曲和有些不可置信。
“是啊。”池之慕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索塔格上误会多了去了,纷争也从不少,就看双方怎么解决了。“反正现在东西已经拿回来了。”
但曲和不这么认为。年轻的女子犹记得当日城上城下,两军对垒,箭枝满目,呼声震耳,骑兵扬起的接天尘土飞扬,弓箭手弓弦声动,旌旗更迭;虽然只持续了一会儿,但那种大规模伤亡的悲怆感几乎仍在眼前。
曲和皱着眉,“你们……”
池之慕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言,只总结道:“墨辰书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回吧”
曲和沉默。
池之慕也不在意,唇角勾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