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1 / 1)
青蒂二十五年的年初一,曲和是被外边闹哄哄的响动吵醒的。
曲和昨晚收到师傅和九叔的信,后来便没有回院子那边去,唤人去说了一声便回了房,身上疲惫,倒是睡了个好觉。而整个大漠寨除了极为年迈和幼小的妇孺、几个被灌得不省人事的以外,所有人都守了夜,整晚的欢腾;也幸得后院离得远声音也小些,隐隐约约的欢欣气息刚好入梦,也是一桩美事。
曲和睁眼看了一会儿房顶,屋外还有听不真切的异族语,气氛依然热烈。不由得笑了笑,曲和翻身起来,刚收拾好自己就有人推门进来。
十七一行人昨天被阿若耶使唤得团团转,还都是些端酒上菜的杂事,草原上的男人向来纵马叱咤,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几个人憋屈得没话说。最后小十九耍了个小聪明,跑去跟人喝了几口酒直接醉死过去,也顺便逃脱了被当成丫鬟使唤的命。
好吧,是暂时的。
阿若耶听闻后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身,轻飘飘道:“随他睡去,最好别醒过来啊。”又瞥一眼几人,“你们还站这做什么,想学十九醉一醉?这好办,去把酒窖里的青苏酒都搬出来喝了,嗯?”
酒窖里的青苏酒可是有几百坛之多。一帮青年满头冷汗,灰溜溜跑去被使唤去了。至于小十九,嗯,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大漠寨的寨主池之慕一向不怎么管寨里的琐事,所以大漠寨真正管事的是三当家阿若耶,这个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美丽女人。看到十七一群人被阿若耶捉弄,一帮兄弟登时来劲,再怎么也得给三姐捧捧场不是?于是……
于是被一帮人折腾了一天的十七,大早上昏昏沉沉的,本来是要给另一间房里的人送盥洗的东西,结果走错了房间。一抬眼看到窗边正在梳发的女子,微微露出一截纤白脖颈,草原青年脚下踉跄,面上腾地红了一片。
曲和背对着人,只以为是丫鬟,犹记着新年礼节,遇见人的第一句话得是祝福语,“新年好,年顺呈祥。”
身后呐呐几声,半晌憋出来一句:“新、新年好!”
听出是男子嗓音,曲和微微诧异,转过身去,门边几上放着巾布温水,人却已经只见得一个仓惶背影,门口地面还有一滩水。
十七走出好长一段路脸颊还是通红,迎面碰上正要给曲和送水的蓝雅。
“十七哥?五哥不是让你去给东屋的那人送水,怎么走到南屋来了?”再看青年面色,少女噗嗤一声,褐色的大眼睛一弯:“哎十七哥,你这是见着哪个姐姐妹妹了,脸红成这样?”
十七面色尬尴,偏过脸,“……,蓝雅,你把水给我吧,我拿去东屋。我的那盆……”
蓝雅愣了片刻,咯咯笑着:“哦,原来你见到寨主昨晚带回来的客人了呀,难怪脸红成这样。”
年近而立的青年愈发尬尴,少女却还在揶揄,“客人长得可好看呢。十七哥你昨晚在忙都没有看到,客人穿着三姐找来的衣裳,大家伙儿都看呆了。你刚刚可见着了,是不是啊?”
十七哪里见到了女子的容颜,只不过见到一个背影一个侧脸就脸红着跑掉了,也就没认出曲和正是他们之前出手相助的女子。
十七年纪不小,却多少年都是见了女人就脸红的毛病,寨里的熟人还好一些,距离远点也没什么,一旦挨得近了,青年立刻就像个半大小伙儿似的手忙脚乱。众人都觉得又惊奇又好笑,总会拿这个来打趣他。
眼下,青年一把抢过蓝雅手里的东西急匆匆去了,身后是少女清灵灵的笑声。
蓝雅走进房间,见曲和已经整理好,笑着道:“客人,新年吉祥。今天是蓝雅迟了,前边已经摆了早饭,客人请过去吧。”
“好。”
曲和跟着蓝雅穿过后院,昨夜天晚没有好好看,现在看来,这里跟寻常人家也差不多,只是房间很多,互相连通。能见到几株光秃秃的乔木立着,也有几棵梅树,只是还没有开花。行人来来往往,面上都是新年的好气色,相互之间热情地打着招呼,也有不少人跟她们一同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才发现,宽敞的前厅里满满都是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正浓。
守了一整夜还喝了那么多酒,众人竟然没显露多少疲态。坐在长桌那头的高大男人依然一脸不羁笑容,手里还端着只木碗,若是曲和没有猜错,碗里头估计还是酒。
蓝雅依旧将人领到寨主旁边的位置,见没自己什么事就下去了。
池之慕斜靠着椅子微微偏过脸来,“早。”
“新年好。你大早上就喝酒?”
“青苏酒只合此年节饮用,过了这几日也就没什么味道了,不好好尝一尝岂不可惜。”
大漠寨的早餐很丰富,曲和身上有伤,只挑了些清淡的食用。池之慕看见了,漫不经心地啜着青苏酒,“你这次又惹到了什么人?”
川泽边上的那个修罗场景,池之慕并不想多注目,也就没有看出那些人的来历。
曲和只想了想,就直接道:“鬼琴门。”
池之慕挑眉,“北域鬼琴山脉,千里之遥,你怎么惹到他们了?或者说,他们怎么惹到你了?”
曲和慢慢喝着茶,声音平平静静的,“你不是知道么。”
“知道什么?”
女子顿了顿,“云重江南梁氏。上次在阜城,不是你跟我说的,你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池之慕端着木碗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道:“你还真是隐刀梁氏的后人。”
吃过早饭,池之慕借着带曲和参观山寨的名义,堂而皇之的忽略了新年祭祀漫长的仪式,只去露了个脸。阿若耶拿他没办法,愤愤然将人从祠堂撵走。
曲和站在人群末尾,被眼前恢弘肃穆的祠堂所震撼。
高大的建筑风格奇异,深色的木材和石材充满了庄重感,檐下挂着冰蓝、雪白的双色幡布,角上悬着沉重铜铃。墨辰石铺陈的地面遍刻着图纹,上面站满了恭敬的人群,曲和并不能看到祠堂里边的情形。
低沉幽长的祭祀曲乐弥漫,随着一个苍老的异族嗓音,人群齐齐垂首俯身,将右手按在心口之上,以自己民族的方式向远古的神明祈求祷告。
那种庄重感让曲和心生敬意。
池之慕很快就走出来,脸上神色已经敛去,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摆了摆手,“走吧,带你四处看看。”
曲和回头看了看,“完了?”
“唔,没有,早着呢。”
“那你就这样走了?阿若耶……三姐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见到我就没几次好脸色。”男人可有可无,随即嘴角微勾,“祭祀这么严肃的事情,就该是祭司的事情,我去凑什么热闹。”
曲和看了他一眼,“草原祀的是什么神,跟中土一样么?”
“不一样。云重中土,灯江南北皆祀司灯女神,索塔格草原和沙漠,祀的是青木神。”
“青木神?”
“啧,传说中的天垂青木之神陨落于漠西一带,形成了广袤的索塔格草原,庇佑草原春生秋老,生生不息。”
两人来到后山一大片宽阔之地,清晨薄雾笼罩着砂山,一星的白雪,一星的草绿,这里清静得半点儿不像是草莽绿林之地。
高大的男人望着熟悉之地的熟悉景象,淡淡道:“十三年前,云重武林以江北苏家为首齐聚白桑山,那数百江湖人士,——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曲和不答,下意识去抚左手的腕子:“漠西这么远,白桑山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况且,那时候你才几岁。”
池之慕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在川泽,你用的是隐刀刀法吧。”虽然是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十分笃定。
眼光这样敏锐,曲和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点头:“会一些。”
“我说,你是不是低估了隐刀对江湖的影响力?十三年前的白桑山一事,算得上是夭穆之乱以后云重武林最轰动的事情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魄力,将整个武林搅乱。呵,梁沉此人,”男人面上一惯的似笑非笑,“真是个疯子。”
“嗯,他确实是个疯子。”曲和认同道。
池之慕旧话重提,“所以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曲和抬眸看他,“还有,阜城当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啧,鬼琴门不会放过你,你现在人可是在我大漠寨,我不问清楚难道还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池之慕瞥了远处的天空一眼,“至于你的身份,在大漠的时候,那些浮安城的人我后来让人去查过,猜猜也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哦,你大概不清楚梁沉跟浮安城的梁子?”
曲和愣了一下,“什么梁子?”
还真不知道。池之慕扯着嘴角,“说说白桑山,我告诉你浮安城的事。”
曲和想,既然对方查得到当年的事,那些细枝末节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十余年过去,早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才多大,云重武林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曲和停下了。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事只是回忆罢了,但话到嘴边才发现,陈年旧事之所以称为陈年旧事,是因为难以被提及。无论是被他人还是被自己提起,都是种困难。
池之慕看着她的面色,眼底莫名,“哦,我记得江北苏家的小姐才是梁沉明媒正娶的妻子,梁沉勾结念术师为祸武林,苏家倒是正气凛然,一点儿不顾及这上门女婿的性命,在白桑山上动手可是半点情面不留。那么好了,你在这里边是个什么身份?”
曲和避开他的目光,简单道:“我跟苏家没关系。白桑山的事其实也没什么,我当着他们的面在苏家人跟前立下重誓,然后他们就让我走了。”
“重誓,他们让你说了什么?”
年轻的女子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又似乎是想起当时场面,半晌道:“终此一生,不入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