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1 / 1)
入夜以后,路愈发难走。
穿过连绵的树林就是此起彼伏的小山丘,慢慢向南边延伸,过了落霞湾,海拔蓦然拔高,峰崖陡峭,正是雪山重叠的千祭山脉。只要进了千祭,含仓崖便不远了。
只是,旱情严重的漠西竟然在这个逃亡的夜晚,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后面的人跟得极紧,曲和心头焦急,一把拉住缰绳。
“师哥,要怎么走?”
四下漆黑的山林,好似看向哪边都是一样的。寒风萧瑟,冬雨刺骨。荒凉的山丘林间,嘈杂细雨声中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师哥?……曲和一惊,蓦地回头。
借着一点点光线,她刚好看到身后青年紧闭的双眼和绷紧的唇角,苍白的下颌上一丝血色蜿蜒。因为身前面的人突然转身,青年强撑的身体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一时神智恍惚,整个人往一旁倒去,惊得曲和连忙伸手扶住。
“师哥?师哥——”
手指扶着的躯体冰冷僵硬,目光触及的肤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曲和从未见过这样虚弱的师哥,语调都无法抑制地慌乱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这么严重?
长发散乱的青年吃力地睁开眼,低声道:“琉璃,我没事……找个地方,避雨。他们……应该很快会追上来,先躲,躲一阵。”说着又阖上眼,半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曲和咬了咬牙,“好,师哥你再撑一会!”
一手扣住青年的手,一手抖开缰绳,使劲打了下马。
索塔格草原边缘的山丘都不高,地势也简单,连绵的高大乔木伸展着光秃秃的枝头,已经看得到夹杂生长的银杉和白桦,越往千祭就越多,积雪也越来越厚。
暗夜黝黑,曲和找不到合适的山洞,淅沥的冬雨寒冷刺骨,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拉着马在一个突出的崖石下边停了下来。
那些人应该也在这片林子里,曲和不敢生火,扶着子桑坐到崖石阴影后边。
“师哥,你怎么样?”
说着便觉察到手中滑腻温热的触感,惊得连忙抬起手,借着微弱的雪光一看,赫然满手的鲜血。曲和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连忙低头查看师哥的后背,果然,青年右侧的肩胛骨上插着一支深色箭矢,血色已经染透了半边衣衫。
曲和的声音都是抖的:“师哥……”
子桑缓了口气,微微转脸,轻声道:“没事。箭伤……没什么大碍,倒是那黑衣人内劲奇诡,吃了点亏。”
曲和深吸了口气,“箭要拔掉,否则伤口无法愈合。师哥……”
子桑微微点头,嗓音里居然还很冷静:“无妨,琉璃,你只管动手就是。”
然而,曲和几次触到箭枝的手都是抖的,又担心那些人突然追上来,越急越慌乱,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子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琉璃,别怕。”
曲和退了一步,眼底酸涩,开口道:“师哥,你不会有事,是吧?”
子桑似乎被她这种,不管事实如何都要先求一个承诺的小孩子心性,逗得又好笑又无奈,扯到伤口又吸了口气,才道:“琉璃,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非要他答应了才去做。但女子只是抿紧了唇看着他,幽黑瞳孔温润伤感。子桑看不得她这样,顿时心软,“好了,师哥当然不会有事。”
曲和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经恢复镇定,一片澄明。
“师哥,我没事了。我帮你把箭拔了,你忍着点。”
曲和用匕首割开衣衫,看到师哥后背上还未完全长好的鞭伤,微微一顿,将注意力放在了箭矢上。曲和记得,那些黑袍人用的箭枝的箭头都有反勾,直接□□肯定会勾到血肉,将伤口扯得更大。但是没有办法。
用弯刀割断箭枝,曲和不再迟疑,一手按在伤口附近,一手握着半截箭枝直接往外拔。一小股血喷了出来,曲和手下不停,飞快地点了他后背的几处大穴。
子桑闷哼出声,浑身一颤,半晌才沙哑道:“……好了。”
曲和翻出各种各样的伤药,又找了干净的布擦干他背上、颈上的血迹。
青年默然端坐着,脸色苍白,并不出声。
曲和心中难受,转身翻出包袱里的衣服,找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斗篷是曲和的,子桑披着小了许多,领子上一圈纯白色的貂皮还带着细细绒绒的毛;曲和绕到他身前替他系好了带子,就在他腿边蹲下身,像小女孩那样一样将手放在他膝盖上,仰脸看他,眼底满是无措。
子桑原想笑一笑,但是胸口气血翻涌,后背伤口灼热,之前的鞭伤逢着阴寒天气又有复发的趋势,青年最终也只略略扯了扯嘴角,眼底沉静,轻声唤道:“琉璃。”
曲和应了,“嗯,师哥。”
子桑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递给她。
那是个巴掌大的布包,用几根绳子缠得十分细密,曲和接过手,察觉到布包里裹着个盒子,抬眼疑惑地看他。
子桑往后靠着冰冷的岩石,喘了口气道:“……沙雪莲花。”
曲和手一抖,连忙握好了布包,吃惊道:“师哥你哪里拿来的?”话音方落,她立刻就想到了,“方才那些人就是冲这个来的?”
子桑不答,只道:“我之前听九叔说过,师傅终年不下含仓崖,是……因为身体受不得外界的燥气,是早年遗留下来的伤病。大漠沙雪莲,性寒,药用极佳,难得……难得此番遇见。师哥身上有伤,恐怕护不好它,琉璃,你带着吧。”语句有些长,青年说完止不住的低喘。
“师傅的病拖了十余年,不能再拖了。琉璃,你要把沙雪莲,带回去。”
曲和听他说得不祥,又看他难受的样子,连忙拉过他的手腕搭脉。子桑挣了一下,没挣开。指尖刚搭到腕上,曲和一下子皱起眉,静心听了一会,脸色刷地白了。
“箭上……有毒?”
是啊,若不是因为毒,只一支箭矢怎么能把师哥伤成这样。曲和想起这一路来都是子桑在后边护着她,心底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子桑轻轻摆摆手,示意她收好布包。“没事。大漠空城擅毒,这倒不奇怪,还好你没事。”
曲和声调拔高了:“没事?师哥你经脉杂乱,我连是什么毒都看不出来,根本没法解,怎么会没事?……九叔,九叔会有办法。”年轻女子站起身就开始收拾一旁的药瓶,“这里距含仓崖还有三日的路程……雨停之后我们马上走。”
子桑看着她没说话,抬手按了一下胸口。
然而雨声越来越大,冬雷阵阵,闪电光线中能看到大片光秃秃的黑色树枝。
子桑内伤不轻,此时竟连护体真气都调不动,又中了毒,冷得唇色惨白,却抑制着身体颤抖不愿让师妹担心。曲和哪能看不出来,默然给他输了些内力过去,没想到尽数石沉大海般,根本没用。曲和一时抿紧唇,眼眶红了一圈。
后半夜,雨声终于小了一些,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阖眼休息的子桑突然睁开眼,“琉璃,我们走。”
这种小山丘,雨天追踪基本毫无痕迹可寻,但雪天就未必了。毕竟雪光幽微,到底是能看清方向的,雪地又容易留下脚印,不如趁着雪还未积起来走远一些。
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达千祭山脉下的落霞湾,其间,后边的人几次都差点追上来,子桑带着曲和绕了几次路堪堪避过了,时间也耽搁得久了。然而子桑的情况很不好,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也不知是否已经毒发,只是整个人寒冷虚弱,到后来几乎是半昏迷状态。
曲和难受得几欲落泪,忧心师哥的伤势,生怕会来不及,十分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她腕上的腾蛇,自前一日号令蛇群之后就陷入了昏睡,丝毫不动弹,曲和先前从未见过腾蛇的这个能力,也不知是有没有事?
雪一直不停,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终于到达落霞湾让曲和松了口气,毕竟千祭山脉之下,顾忌要多得多。
落霞湾形似山涧,两边都是断崖,下边有河水,发自西边各雪山,向东流入灯江,是灯江源头支流之一。
落霞湾上有一架吊桥,是前往千祭唯一的道路。
此时,吊桥前边站了两个人,衣裳单薄无视寒天。一个青衫瘦削,面上罩银制面具;一个黑衣暗沉,背后一柄银色长戟。
曲和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跑得真快。”面具青年轻笑一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曲和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那些黑袍人陆续现身,曲和将子桑扶过去靠着一株桦木,反手抽出了双刀。
面具青年又笑了一声。倒不像是嘲笑她不自量力以一敌众,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愉悦。
慕容岐曾经说过:子桑的剑,剑如其名,含光息影,剑过无形;也因为息影剑及其剑法皆传自扶渊,子桑的剑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而曲和的刀,铸造材质特殊,刀法底蕴深厚,暗月流光,气韵灵动。
[十刹]本身就是罕见的良兵,因为担心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曲和下山以来从未配着刀法使用过弯刀,现下却是顾不得了。背对着子桑,曲和保持着十步的距离不离开,迎面跟黑袍人对上,手中黑色弯刀翻转,残影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宛如弦月升起。
面具青年苍蓝瞳孔暗含兴致,眸底的狠戾一闪而过。黑衣人则微微眯起眼,远远看着弯刀的残影,若有所思。
黑色的弦月明明灭灭,弯刀的杀意也愈加浓烈。最显见的就是,随着一身浅绿衣袍的年轻女子刀法挥舞,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十五招,十招。黑袍人眼见不对劲,不再伺机而动,齐齐上前。
白雪飘扬,有树枝不耐雪块积压,“咔嚓”折断。
曲和从没有过这样全力以赴的经历,[十刹]被鲜血喂养得越发激动,在女子手中轻轻嗡鸣震动,刀口划过黑色的光芒。
女子一刀划过身前一人的咽喉,一刀劈开身侧一人的手臂,折腰转身,蓦地清啸一声,弯刀残影连成弦月,弦月又贯成满月,刀意浓烈几可成形,竟将一圈黑袍人逼得齐齐后退!
站在吊桥桥头的黑衣人终于认出那抹黑色弦月一般的刀影,蓦地握紧长戟。
“隐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