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番外篇——十月芳菲尽(莫渊、思潜)(1 / 1)
吴国烟岚之战百年有余,期间战死沙场的英雄无数,论及吴国翘楚,莫氏拔得头筹,而莫家最先扬名的,便是莫睢宁。
莫睢宁是名门之后,人们每每谈起莫睢宁必要提的便是他与指腹为婚的潇美人,潇漓寐。
潇漓寐与莫睢宁的父母是世交,莫睢宁年少知四书,及冠时已成了吴国最年轻的将军。
潇美人善奏琴,犹好清商曲,一曲摄人心魂也不为过,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幸一睹芳容,见过潇漓寐的人大抵要叹一句,世上确有美人如斯。
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绝配,到头来,不知是否太过圆满的缘故,莫睢宁从边境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家世普通的楼琬琬,抵京后第二日便与潇漓寐取消了婚约。
多数人猜测那女子必得国色天香才能对得起潇漓寐的才色双绝了罢,可事实又是不大如人意,楼琬琬长得还算美貌,但与潇美人想比,实在是欠缺了些。
这般轻率的被悔了婚,换成一般女子得要好好闹上一场才能罢休吧,潇美人却是不吭一声的受了,也不与人抱怨一句,仿佛这般尴尬的事是发生到了别人身上,只有一点,潇美人从那以后,无论出门还是斜卧闺阁小榻,打扮的更用心细致了,妍丽眉眼一挑,眼角斜斜看去,一瞬芳华落尽,犹如函萏清贵雅致。
后来莫睢宁娶了楼琬琬,两月后,潇漓寐也嫁了户部尚书思潜,皆大欢喜也有之,刻意伪装也有之,有人说是潇美人遭人嫌弃便刻意报复,也有说思潜与潇漓寐原是故交,日久生情而已。
到了两年后,天子秋牧百官随行,潇漓寐与莫睢宁狭路相逢,一笑抿恩仇,眼瞧着思潜手里捧了把鸢尾还在后面徐徐跟着,莫睢宁便问漓寐:“你过得,可还好?”
潇美人浅笑点头,良久回问:“你又如何?”
莫睢宁不答,待思潜到了便转身离去,片刻不肯多留。
秋牧那日有小雨,不知是哪里的流失正正射到了思潜跟前,潇漓寐一把拉开他,箭失穿心而过,潇美人没能开口说句话便气绝身亡,她死前,手紧紧攥着尚书大人,眼睛微眯着,妍丽眉眼清静雅致,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思潜拥着她,秋雨淅沥,莫睢宁赶到时,潇美人的手已凉了个通透。
半晌过后,只听见思潜说道:“漓寐说还没能对你道声谢。”
思潜仰起头,平素璀璨夺目的双眸黯淡失色,看看莫睢宁又看向楼琬琬,拥起潇漓寐便踏着细雨离开,莫睢宁待在原地怔忪良久,便兀的失声痛哭出来,声音极为凄切,似乎带着些离殇的味道,但这般哭的伤心,那死了的到底是听不得。
后来思浅辞了官,带着妻子的骨灰隐居到了极北的苦寒之地,莫睢宁在七年后的宋夏之战中战死沙场。
那日飘雪,将军府门前刚扫完了积雪,寒梅芳菲,楼琬琬候在门前,副将捧着莫将军的骨灰和生前遗物送到将军府,其实说是遗物也只有副画罢了,楼琬琬接过,展开夫君衣物里夹带的一卷牛皮纸制成的画卷,正看见那画中女子眉眼犹如函萏清贵雅致,清静的眼角斜斜看去,一瞬芳华落尽。
莫睢宁过后,莫氏一门尽数忠烈,莫睢宁之子莫准,莫准三子莫清、莫泠、莫溟并称军中五魂。
或许是为了抚慰忠良之后,莫家最小的女儿莫渊打一出生便被指给太子宋羿。
青丘距吴国极远,那里终年寒霜,梅花盛开。
思潜把我领进小院,指给我一间小屋子,便算是把我安顿了下来。
“我姓思,单名潜,字无忧,以后你拜我为师,衣服什么的我洗,饭你做,成不成?”
我的直觉告诉我,机会一纵即逝,看着这人雪白的衣裳,我的小脏手都不敢放上去,只得加紧的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思无忧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细细长长的,忒勾人。
我恍神,连他说了什么都给忘了。
“莫不是哑巴?”
“不……我叫莫渊。”
“莫……”他轻轻念了声,仿佛已说过千遍,里面的深刻是我如何也领会不了的,抬头,望进他的眼,却望不进他的心。
我屋子的后面有一大片的红梅林,而思潜的屋子离我不足百步远,日复一日,光年流转,夜里常能听见他弹琴的声音,我睡不着时就蹲在他的屋前听琴音。
那首曲子极悲,我仿佛能感觉到那股刻骨的思念,他怀念的那个人应该已不在人世了吧,否则,他的琴里怎有那些寂寥,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欲语还休。
思潜打开门,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凤眸光华流转,叶眉微挑,定定看着我,“莫渊,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
一阵风吹来,无忧白衣摇曳,衣袂翻飞,带着几声咳嗽,我忙问道:“你是生病了?”
“老毛病罢了,不碍事,倒是你这失眠得好好治治。”思潜说着,进屋翻找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笑问道:“这风寒是私会赵家小姐时染上的罢,前夜我见你出去了,一夜未归。”
思潜找着药的手一顿,半晌也是笑意浅浅的回着,“不枉我养你许久,果然了解为师。”
我本是笑着的,却又笑不出来了,走上前去,灯火明暗处问道:“赵家小姐长得如何?”
他迎着烛火看着药瓶上的标记,幽长眼睫展开,犹如蝶翼盖下一大片阴影,以至于无忧的神色我看的并不清楚,只见他长长舒了口气,摸着药瓶说道:“便是它了,你失眠是因心绪不宁,此药调理神思,每日服一粒最好不过。”
我接过药,却把住他的手,笑的颇有深意,“何必扯开话题,师父,赵诗蓉是否国色天香?”
思潜掰开我的手,月光清浅,烛火明寐,依稀瞧见他的眸色黯淡下去,语气却又调侃非常,“为师老了,诗蓉尚小,为师怎能耽误她的前程。”
我冷笑两声,转身走到了门前,却不忘道:“谢师父赐药。”
他唤我留步,从袖中拿出一块玉,“这是宋羿给你的,待为师走了,你便去找他罢。”
我没有接过,冷冷看了一眼,笑着,“您这样迫不及待的将我丢开,是不是为了尚书家那个水灵漂亮的赵小姐?”
他显然怔了下,看着我的眼眸说道:“渊儿,你果然长大了,居然知道为师想什么了,不错不错。”
林花谢了春红,太怱怱。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涙,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几日我总能梦到以前的事情,地点或在塞外黄沙满地的百里疆场,或在细雨绵绵的夏国小镇,亦或是雨雪霏霏的青丘,然而在陌阳的却是少之又少。
自思潜不吭一声的背弃我去找了他的尚书家小姐,我为了找他从北国一路找到了陌阳。
那日小雨,我挑起竹帘,朦朦胧胧的细雨里依稀能看见石桥上站着的那位。
初来陌阳时我尚不了解那地方的风俗人情,不晓得会医术的定是要救人的,也怪我那位懒得要命的师父从不这样教我,以至于踏上陌阳这块贵土后我共救了三人,若能早知后事若此,当初我就不该多管闲事。
我救的第一个人是位樵夫,那时我刚到烟岚不识路,且我天生是个路痴,原是要去陌阳有名的九渡口观光生生叫我南辕北辙走到了荒凉无人的岐山去。
路过半山腰,我便听到有人虚弱的喊救命,我那日心情或许不错,走了两步就看到有位樵夫捂着腿,顺着指缝黑色的血流出,看样子是中了蛇毒。
那时在思潜的小院子,思潜从来不干家务活,挑水砍柴什么的都得我自己来,有次上山被蛇咬了我回来自己配点药敷上也就完事了。
想着我就扶起那位樵夫给他挤掉毒血敷上药,扶他下了山。
樵夫后来很是感激我,买了许多东西答谢,我也收了,一同来的樵夫妻子同我说咬伤樵夫的蛇叫银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剧毒蛇,不仅被咬的会死,哪怕是摸了下被咬之人的伤口,身体健壮的年轻人也会立马暴毙。
她说的这话我是将信将疑,但不管我信不信许多人是信了,而且以讹传讹,那地方的人都当我是绝世的神医,三天两头都要我去治病。
我救的第二个人就是前来寻医的富商的妻子,那人扶着妻子站在我家门前,而那日我听说有人在青山寺看到了思潜,我便去了青山,回来时心力交瘁,挥手便让他们离开,那富商不肯走,在我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第三日,我被饿得没办法就狠狠踢开门,对上他的眼说道:“先生来前定是问过大夫了,与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倒不如陪着令夫人好好过完这几日安生日子。”
他不吭声,背脊挺的笔直,我冷冷笑了,靠在门前说道:“令夫人的病是心病,若非寒心至此万不会到了致死的地步,若先生真是这般爱惜又怎会让她患上这样的病,既到了这般地步便也就由她去罢,这样苦苦纠缠有甚意思。”
他还是不答,我蹲在他的面前说道:“救她方法不是没有,换心而已。”
“这样便可以了?”他轻声重复,慢慢抬起头,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嗯,别人的都不可以,唯有你的才行。”
他轻轻笑出声,“害她伤心的是我,自然得由我来还。”
我扣着门扉继而说道:“人无心不可活,换心即死,你不悔?”
“悔。”他低声说着,“早知她这样性烈,我却故意激她害她伤心,一悔;许她执子之手无法与之偕老,二悔;三悔,悔不当初。”
我愣了下,听他继续说道,“人无心不可活,无她,我不能独活。”
其实换心什么是我说来吓他回去的,听了他这些话我倒隐隐觉出点悲伤的感觉。
在很久很久之后,再遇上思潜,我就想这世上若真有换心之术,该有多好。
而救了这位富商的夫人后,世道上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就越发多了,人说我非将死之人不救,非极富之人不救,其实救了那富商后我并未收他一分钱,可无论我如何同人解释,总有人拉着成车的黄金来我的小竹楼求医。
那第三个,就是等在我家石桥上寻医半月有余的宋羿。
那日我焚了香,调试琴音,有人撩开竹帘,因着背光,我仅看到一人身形修长,立在门前问道:“姑娘可就是医死人肉白骨的画师酩酒?”
他走到我的面前说道:“在下宋羿,想请姑娘医治一人。”
我这才看到了他的脸,他有一双与思潜极为相似的眼,长得也与思潜有三分相似,也因这三分相似,我几近固执的认为他与思潜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是我太久没有再看到思潜了,我定定看着他,总不能移开目光。
宋羿看着我的眼,说道:“听闻姑娘喜好画皮,若是能救得了在下的朋友,在下脸上的皮,姑娘可以拿走。”
我被他逗得一笑,垂下眼来摇了摇头。
从北山下来后我变换过很多次妆容面目,许是易容的太过成功,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有人说我易容的皮是人皮,且是从活人身上生生剥下来的那种,我不知别人听到时是什么感觉,我却是真的出了一身冷汗,只能道一句,世人的想象能力,委实是太强大了。
继续调音,这把琴是思潜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我闲暇时会把它抱出来用清水擦拭一遍,调试琴音,却从不去弹它。
“你会弹琴?”
宋羿一怔,接过古琴,问道:“姑娘想听哪一首?”
“清商曲。”
他垂下头拨动琴弦时我支着下巴眯眼听着,曲子起调时雨下的更大,瓢泼大雨冲刷屋外的竹林,泠泠脆脆的山泉流动,宋羿锦衣华冠,唯有那双眉眼,让人不由联想到思潜。
相传冥界有河名忘川,用忘川酿的酒喝了可以忘却前尘,故此酒名忘尘,世上没有忘川,仅有一壶壶名叫忘尘的酒,我酿了一壶又一壶,埋了一壶又一壶,托寄的都是不能言表的酒中意。
七日忘是毒,忘尘是解药,饮了毒,喝了解药便能忘却前尘,制药时的初衷我已记不清,可当千辛万苦制成的药出炉时,我却没有半点取用的心思了。
我走到宋羿背后,从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脸颊蹭在他的脖颈上低声说道:“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把我丢下到底是去哪儿了……”
宋羿僵住,却被我兀的推开,琴被推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我讪讪站起身,抱起地上的琴便走,彼时香炉烟气缭绕,宋羿猛地拉住我的手道:“酩酒姑娘……”
“怎么了?”我转过身,冷冷笑了,“噢,对了,你让我去治病。”
不知怎么的,我看着他与思潜极为相似的眉眼心里便有中尖锐的疼痛,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尖刻的声音,“可我却偏偏不想救,谁都可以唯独你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那日后他便整日等在石桥上,有时卷起竹帘,小雨霏霏,便能看见那人身长玉立,寸步不移。
换了别人,我也许早就答应了,偏偏宋羿长得像思潜,又偏偏那段日子我恨思潜恨得牙痒痒,说是刻意迁怒报复也好,说是他运气不好也可,宋羿守在我家门口半月有余我硬是不给他开一次门。
半月有余的阴霾天气过去,天终于放晴,我推开门向他走去,问道:“去哪儿?”
李宣那时病得很重,我给她针灸时摸着她的白皙的手腕都能感觉到骨头生硬的磕人。
她的腿虽然接上了,可基本上算是废了,全身上下都是伤痕,发炎溃烂过后留下的是狰狞可怕的伤痕,而且服用的哑药伤到了嗓子,救回来以后声音也会大变。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我发现她手腕上的红痕几乎形成一个圈。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忘情,一般人一生只能服用一次忘情,之后手腕上会留下一道红痕,随着各种原因记忆恢复之后身体里会产生毒素,记住的越多产生毒素的量就越大,红痕就越长,这个长度一旦在手腕首位相连,人就会死。”
我叹了口气,朝宋羿说道:“她需要至爱之人的血。弄到血以后我把她的记忆抹掉,毒素就清了。”
那时我尚不知那床上病得将死的人是李宣,自然是不晓得李宣的至爱不是宋羿,所以见他面露为难之色我便讥笑,“不是普通的血,得是心头血才行。”
所谓心头血就是在人的心间划上一刀取血,下刀必得精准才不会伤人性命。
我还记得那时我说话是颇为刻薄的,宋羿也算是难得的好脾气,就是到了血送来时也未发作过,他仅是朝我笑笑,目光便移开来。
说来也巧,我们俩整日衣不解带的候在李宣床前,李宣醒时却刚好只有我在房间里,我翻看药典看的乏了就看见床上美人睡眼惺忪的朝我看来,我只好走到她面前道:“醒了。”
“你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想笑却忍了,摸着她的脸说道:“我叫酩酒,这里是我的药居。”
美人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喜好剥皮,尤其是活人的皮,你若是不肯给我就只能要宋羿的皮了,虽是男子的皮,也勉强合用。”
说完我便出了门,宋羿不知在门外多久了,含笑看着我,笑意浅浅的说道:“酩酒姑娘,宣小姐胆小,不可这样吓。”
我扫了他一眼,果然是极好的皮,便刻意笑道:“我只剥活人的皮,像你这样的就很好。”
“你为什么画皮?”宋羿突然对我的真面目产生了好奇。
我回想起,当初画皮只是为了气思潜罢了。
宋羿说,他喜欢李宣。
不知道思潜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感觉,反正作为宋羿的未婚妻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没有半点妒醋的滋味,淡淡应着:“恩,跟我说这个干嘛?”
“我知道你是莫渊。”
“那又怎样。”
他说他喜欢李宣,可是那天下午他却一直跟我絮絮叨叨他和莫渊的往事,其实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我对他又没有兴趣,除了他那张略似思潜的脸我看也不会多想看他一眼,宋羿应该清楚才对。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干嘛。”我不耐烦的看着宋羿,“这样,我可以把名字转让给李宣,但是作为条件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知道思潜的下落。”
吴国宫中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莫渊,我给李宣易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让她顶着我的身份姓名活下去。
我把药庐里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宋羿告诉了我关于思潜的行踪。
有人在江南看到了思潜,我打算到那里找他。
十月芳菲尽,而我和思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