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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三十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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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纱织看完信,找来熟悉的骆驼牌香菸,点燃,在公寓客厅静静抽著的时候,六百多公里外的刘溯恩正坐在一张老旧书桌边上。桌子看起来有些历史了,旧漆脱落,桌面桌脚坑坑洼洼,布满意义不明的划痕和粗言秽语。好一会了,她静静坐在这间简陋的图书室里,在暗红色的塑料椅上挺直腰背,安静看着桌面上几张白纸一只黑色圆珠笔。窗外正对着篮球场,不时地传来女囚们的叫嚷声。

周六下午的四点二十五分。曾经她以为入狱后时间刻度会在日复日的刻板中模糊淡去,但不是,正因为刻板重复,时间被更精细地划分:起床点、吃饭点、工作点、休息点、沐浴点、活动点、熄灯点——一个个时段的拆分像一格格框架束缚住围墙内的人,有时简直像束缚住了剩余的所有人生和可能性,因此从收押所迁到监狱不过八天,她却有种已在此天荒地老的错觉——这便是惩罚呀,将自由从身上剥夺,面临极快又极慢的时间刻度(那些在眼前一望无际的「点」),煎著熬著,一寸一寸赎罪。

篮球场上几声尖叫让刘溯恩回过神来,她动了动,抬起手来握住笔,一笔一划,在空白纸上写下「纱织」两个字,然后,又无以为续了。仿佛所有情绪思想渴望说出的话都在上一封信中倾吐了干净似的,如今竟无一剩下。

又或者,是因为知道如今寄出的信件会被狱警一一检阅,那些情感不知该如何避开外人的目光,隐藏在字句的肌理下?

好一会刘溯恩就这么空握着笔发呆,笔头在纸上平白落下一点点墨迹。终于她松开笔,拧过头去专心看球场上的争斗。

篮球场是簇新的,这所澳门唯一的监狱刚刚完成扩建,而运动作为向来被当局鼓励的囚犯娱乐方式颇受重视,仔细看连球都换了新的。不像图书室换汤不换药,室内粉刷过了,书籍书架书桌还是老样子。溯恩久久盯着那颗被抛上抛下的篮球,涌起一股下场奔跑的冲动。毕竟是曾经打了十年篮球校队的人呢。溯恩笑了下,任那股冲动泛起,复又平静——像肯尼说的,在监狱里的生存之道便是低下头,再低下头,让那片乌云过去。

肯尼是冷叔请来的「坐牢专家」,在自动投案前三天为她做了密集训练。根据她的年纪、种族、身体状况、经济实力度身定做的训练课程,先是一些监狱里的潜规则,几个大的帮派,狱警的大致情况,发生冲突时的应对方法,然后是几项必要的自救格斗技。以她当时疲惫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吸收太多,肯尼于是在最后又强调了一些重要关键,低调是其中之一。

为此冷叔还特地请来理发师,为她修剪了半长不短的髪:前头修出刘海挡住眉,两侧削薄盖住耳廓,后头简单剪齐。事后一照镜子自己也觉得神奇,只是略微修改脸部便呈现不同的深浅,原本深邃的脸廓浅了些,像是开锋的利器被磨钝,下颚的线条也不那么生硬,于是变得不起眼——肯尼和冷叔对这效果相当满意,她则是无所谓,只是冷叔的心细让她吃了一惊,猛地觉得母亲跟了他或许是幸福的,由此倒是得了些安慰。

对于冷叔,溯恩一直是感激的,然而那感激一直处于理智层面,像一笔账,加加减减都在左脑,不曾往心里去。直到这次再联络。

当她问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张恣庆的赌债债权人时,冷叔也没有多问,只是让她稍候。冷叔没有让她多等,也没有废话,电话打进来只是说:恐怕不好解决,愿意付多大代价?

溯恩记得当时她回:尽我一切能尽之力。

事后她也曾想过,如果当时不这么骄傲地试图从债务入手,而是直接找冷叔借钱,卖掉澳门的公寓再接受小羽的帮助,将凑到的现金转给纱织度过难关,会不会更简单些?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且不说冷叔能在短时间内挪出多少现金,这么一笔现款流动,恐怕也避不开有心人注意。打草惊蛇,蛇既已惊动,不付出代价如何平息?

谈判那天是冷叔亲自带着人马去的。当时她已经赶到临海的黑渡头,却在暗馆子里被按捺下来。来接应的阿标笑嘻嘻地说:冷爷吩咐,你不方便出面,等著。等到天入黑,此岸彼岸的灯亮起又零落之后才收到冷叔的消息:认了伤害罪和教唆罪,债务可以重组减轻。

冷爷说,如果不愿意,现在就送你走。福建是不能回了,先到广东过一阵。阿标的神情正经起来,显出一种凶相。

你跟了冷叔多久?刘溯恩突然问。

快十五年了。我这条命是冷爷搭救的。

溯恩点点头,直觉认为冷叔应该会派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她。她向阿标请教目前的局势。阿标不太愿细说,磨了半天只吐露了个大概:债权人那方是当地最大的高利贷组织,只要能收到款子根本不介意是谁付,用什么方法付。只是这事透了出去,另外的黑帮甚至政府势力插手进来,非要揪出刘溯恩不可。

能谈到目前这个条件是对方忌惮冷爷人脉势力。阿标说著撇撇嘴唇。我们这一门或者不算顶有钱,也没有权,但有的是人。

这次是连累冷叔了。

嗐,江湖人说什么连累。阿标摆摆手,说来都是缘分,两年多前冷爷说要保你,就是派的我带人跟了你大半个月,不然早报销了。

刘溯恩一愣,这才算解开了缠在心里的一个疑问:当年要拿她一个手机何其容易,偷拐硬抢,甚至绑架逼问都可以,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地找夏小雪来取?想来是冷叔早收到消息暗中护住她的缘故。

想到夏小雪,心里竟还是木木地疼痛。一直不敢打听她的后来。她知道刘副总编最后度过了危险期,似乎还升了职,只是不知道他和夏小雪如何了。说不定结婚孩子都开始长牙了。刘溯恩自嘲地笑笑,突然间想起纱织来。那天房间里暮色透过烟雾落在纱织肩上的情景,如今回望过去仿佛隔着整整一辈子看着河对岸的风景,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

是在那时候她下定决心。我接受。她说。带我过对岸吧。

伤害罪本是她应得的。对想杀刘副总编她奇异地没有负疚感,令她战栗的是杀人这件事本身,手握住酒瓶颈口,碎片划破肌肤的触感,血喷溅到脸上带着温度粘稠刺鼻,看一个人脸色转白、软倒、抽搐,生命在手中因着自己的力量消逝,这是她种下的因。连自己也说不清,后来的畏寒和时不时缠绕的噩梦里,有多少来自当天的自己,又有多少来自宝华大厦307室女孩怨毒的惨叫。还有多少是源自自己的背叛与被人背叛。

不解开这个结的话,可能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纱织顺利走下去吧。她隐隐这么觉得。至于毋须有的教唆毁谤罪名,她知道这是对方索取的代价,认了,等于硬生生折损自己的骄傲,替对方洗白,这一口冤屈吞下去,怕是很久都会硌得她辗转难眠……但是纱织,纱织……她想着纱织拧著眉,说「我不知道」的样子,那么珍视身体的纱织,在家族与割舍出她一夜之间犹豫不决。罢了。不过是虚妄的骄傲心和名声而已。

当晚,阿标带着刘溯恩渡过江,之后几天由冷叔安排著见律师、上训练课、理发。她知道冷叔试图透过让她了解监狱生活给她后悔的余地,因此一直拖到最后才跟对方确认接受条件。投案之前,她用最后一夜时间为纱织写了封长信。此后被收押、提堂,严重伤害身体完整性罪名被判两年徒刑,因当时她情绪激动、意识不清加上社会知名人士求情担保,获减刑六个月。至于教唆罪,因性质恶劣影响严重,判罚款八万澳币,并在各大报章公开道歉……

操场上突然响起铃声,休息时间结束。溯恩看着球场上的女囚像鸭子一样被赶成一团,陆续回到牢笼。她站起身,将纸笔收拢,想起还没打电话给冷叔——此前答应过的,每周末允许囚犯与外界通电话时一定要跟他联系。

明天吧。溯恩想着。在这个被困住的时间海洋里,有件牵挂住要做的事似乎也是种安慰。

第二天,当她打出电话时,铃声一响就接通了。

冷叔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沉稳,有些为难似的:「溯恩。有人要见你。」

「不见。」她几乎是立即拒绝了。之前冷叔就通过消息说夏小雪想来探监,问要不要在探视名单上加入她名字。事到如今,相见争如不见。

「……」那边沉默一阵,溯恩看看后头排队的人,正想说不然挂了,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人,是熟悉的、柔软的声音:「青空……」

刘溯恩僵了一下,觉得贴著话筒的右耳整个发麻发烫。

「溯恩。」电话那头似乎叹息了一声,「我要见你。」

溯恩觉得那股麻烫一直蔓延到颈子上。她知道纱织迟早会找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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