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信(1 / 1)
当那串曾经熟悉到贴进心窝里——曾经伴着气息低哑响在耳边——的电话号码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时,我出乎意料地胸腔一痛,自己也诧异,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在意。
铃声在我愣怔间突兀地止住了,很快又再响起,这一次我马上摁下接听键。
好吗?小雪的声音依旧不失愉快。她没有客套很久便邀我共进晚餐。我答应了下来,隐约觉得她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谈。
结果没有,我们只是共坐在一家小咖啡厅,吃着不怎么样的焗猪扒饭,进行着不温不火的交谈。客客气气的,各自端著职场上的微笑,说些场面话。化了妆的小雪面容更精致了些,身上也不再是T恤牛仔裤,因为跟的是财经新闻,身上穿着伏贴的职业套装,小高跟鞋,长发烫成大波浪倒是添了许多妩媚。我一惊,猛地发现自己在端坐对面的她身上,寻找著以往,那个曾属于我的她。
一顿饭吃得不知滋味,途中还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宣传电话。我皱着眉放弃眼前剩了大半的晚饭,喝一口水,终于问出口:你和他怎样了?你最近好吗?
小雪肩头颤了下,有些慌乱似地,双眼探过来,很快又垂下眼帘。还好。她说,他……他离婚了,儿子归了前妻。
那就好。我应了一句,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觉得一阵寒又似乎一阵燥热,眼珠子发涩。一句「你爱过我吗?」在咽喉间横冲直撞,最后硬生生吞了回去,在心头梗著硌著,棱角划得附近血肉模糊。呵,毕竟是长大了,毕竟,已经分离。
两人沉默了半响,小雪慢慢解下颈间的丝巾,下定决心似地抬头问我:最近那单强.暴案你听说了?
我诧异地点点头。这单案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这件事不少行家知道,我看着小雪,觉得她也知道。
可以的话,她说著,将丝巾放在桌上,握住它的手紧了又松。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太接近,涉水过深,容易溺毙。
呵,我才明白,这餐饭为的是这句话。或者是从男友那得到了什么消息,便来提醒我一声——这样可以算作往日的余温吗?我笑了下,自知太过嘲讽,便低下头去,应一声:我有分寸。
眼见着后天就要开庭,经过终审,案件便将告一段落,我似乎也能从那场梦魇似的见证罪恶发生的负担中挣脱。一切即将落幕。为此我特意让女孩尽量留在租屋里,自己只偶尔上门帮她补充食物物资,这两天连电话都少了。
小雪神色复杂地深深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住,叫了侍应买单。
我来吧。我轻声说著,抽过账单径直去前台把账结了。
不过是迟到了的一个句号而已。当时的我这么想。淡淡然,几乎隐去不见也无甚意义的结束符号。未曾想到这里是个转弯,轨道在此换了个方向,往别处延去。
第二天早上,我习惯性翻看报社提供的手机——突发组采取轮班制,一般下班了采访主任便不会来找,群里又消息不断,因此临睡前我习惯将它调成静音——屏幕上显示有21个未接来电。我皱紧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一边回拨,一边翻找自己的私人手机,这时门铃却又响了起来,就夹着电话转而去到大门,开了木门,竟看到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男友。
「冷叔?」我眉头皱得更紧了,印象中他从未踏足过这个家。这时电话接通,那边响起采主疲倦的声音,我看一眼冷叔,急急跟电话那头说抱歉回头再打过来,便挂了电话,打开防盗门。
冷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仰著头看他,黑实的国字脸上有刀刻过似的深深皱纹,眼里都是血丝。什么时候开始,冷叔的头发也半白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母亲呢?各种问题在心头过了一遍。我静静的,忽然间有点不敢问出口。
「你母亲走了。」冷叔打破沉默。
「走了?」我轻声重复一遍,不懂。「去旅行了吗?哪个地方?怎么没跟我提?她一个人去会不会……会不会害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的身体也是,脑袋中嗡嗡嗡地响,却还是勉力笑着,不敢道破,怕一说破,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去世了。」冷叔将双手压在我肩膀上,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有身体接触,那双手大而有力,却扶不住我往下滑的身体。
我滑坐在地板上,瓷砖冰得我浑身发凉。以往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小时候的我将睡未睡,等门,等著母亲手里的马拉糕;在赌场里当荷官的母亲,偶尔得了丰厚小费便带我到乐园里去,明明是一周的生活费她眼睛不眨地换成玩游戏的金币让我挥霍;她为我织的围巾、细细熬一晚上的汤;她打电话来,告诉我过马路要看看左、再看看右才能过去……没有,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爱我,而她就在我不经意间消逝,从此再见不到,再听不见,再触摸不到她的手……上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两个月?三个月前?何时开始,我走得那么急那么快,竟然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忽然间我心头涌起一股恨意,无法原谅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的自己。我勾著头,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全落到地板上,觉得满满一个房间被填入浓稠的悲伤难过无助悔恨,同时又有什么被抽走了,空空落落,从此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再完全。
冷叔陪我在门边坐了很久,由着我无声地哭,然后慢慢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母亲生病有一段时间了,心脏方面的问题,她不想让我知道。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凌晨四点多,她突然心悸,救护车上已经失去意识,没到医院……」冷叔突然哽咽了一声,好一会只是喘气。「我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后来只好打你公司电话,你同事说会联系你……你母亲,临走前,让我好好照看你。」
他抬起手,缺了两根指头的右手坚定地放到我头上。「我会好好照看你。」
我只是不作声地听着。好一会,跳起来将整个揹包倒翻,抖出所有物品,又四处翻找了一遍,没有,没有没有,我的私人手机不见了。
忽然间一股从五脏六腑里升起的恶气,我掀翻玻璃茶几,将杯子一一摔碎,扒下电视机,撕下窗帘,将开放式厨房里的所有盘碟砸个稀巴烂。一股恨意支配着我,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连带着我也横冲直撞,直到我摔无可摔,砸无可砸,颓然滑坐到地板上。冷叔很快将我半扶半抱起来挪到沙发上去,自己退开些,蹲下来看我。
「我需要你振作些。」他说。「你母亲还在医院,还有许多手续要你去办……」
我看着他,眼睛却无法聚焦,眼中模模糊糊发热又发涩,泪水汩汩而下竟没停过,但这次总算能发出声音。我将头埋入膝盖,极大声地呜咽起来。哭着哭着,人累极睡去。
醒来,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茫茫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环视一圈狼藉的客厅,看到坐在矮凳上的冷叔,他对我浮起一个难看的笑。我偏过头去,对这个带来母亲死讯,这个抢走了母亲的人有股无情由的怒意,一股悲凉随即又慢慢爬了上来,这次一点也不汹涌,只是庞大又深沉地紧紧将我沉坠在海底,无声无息无人,只单单这么坠落下去。
我又坐了一阵,然后拖动僵硬的四肢到洗手间好好洗把脸。看了看表,已近黄昏,现在去医院也来不及办手续了。一天滴水未沾,我只觉得发虚,胃里绞痛。我就著水龙头喝几口水,抬头,镜里的人对着我虚弱地笑。看,不论如何悲伤都好,还是会饿,累了也依然睡去。我将头抵在镜上,觉得自己还是在坠落。
冷叔坚持让我搬到酒店过一夜,我看看家里的凌乱就同意了。去到酒店,房间已经开好,很宽敞的二房一厅套间,里头还有两名长得相当漂亮的女生。
「她们睡一个房间。」冷叔说。「我不方便,但至少今晚要有人陪着你。她们会很安静。」他说著横了两名女生一眼,我看到她们脸上闪过惧色。
我一直隐约知道冷叔是有些势力的,只是不清楚这股势力的范围边界,如今的我也无力去思考、确认或辩解什么,只是点点头,去了主卧房。来酒店之前喝了两碗粥,胃部好受了些,也打电话回报社请假了,我想着还有什么未做的事,念头还未浮起,意识便沉入深深的睡眠沼泽。
第二天一早冷叔陪着我到医院办认领手续。医院太平间阴森冰冷,我看着抽屉似的冰格拉出,白布掀开,母亲苍白的脸仿佛整个往内塌缩了些,显得那么小而干枯,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呐。我握住她再无知觉的手臂,眼泪扑扑往下掉落。
办完手续出来,外头是明晃晃的艳阳天。冷叔让我跟他回家一趟,母亲生前整理好了一份遗物。我正答应着,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采访主任的声音少有地凝重,只叫我赶紧上网看新闻。
我立即打开新闻版面,上头铺天盖地的大字头条:强.奸案受害者改口!带伤出庭推翻前口供,三名被告改判误伤罪,各缓刑半年及三个月……
我闭了闭眼,太阳底下竟觉得浑身冰凉,一个想法蛇一样从幽暗角落里窜上来,阴冷狡猾,让我打起冷颤。我深吸口气,想给女孩打电话才想起那号码存在私人手机里了。一咬牙,摁下那组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很快转至留言信箱。我挂断,再打,这次直接关机了。「是你拿了我的手机?回我电话。」我咬著牙留言,恨自己这种时候仍说不出偷字。
我回过身跟冷叔说抱歉,晚些再上门。冷叔盯着我良久,才点点头。我便转身打车,径直去了女孩的短租套房,的士上仍是一遍遍打小雪的电话,一遍遍听她愉快的声音:忙紧,有事请留言。那一顿无由来的晚餐,根本不是迟来的告别或者警示,不,这一场表演与自作多情的我无关,她图的只是我与女孩间的那点联系。只是,为什么?
套房内自是不见女孩的身影,我环视客厅,还算整洁,门锁也没被破坏,到房间转一圈,女孩的随身物品都还在,不像是收拾好搬走的样子。我皱紧了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总算想起上网调出谷歌云端,翻找出个人通讯录。人脉是记者最重要资产,我一直设定系统自动上载联络人资料到网络硬盘。
翻出女孩电话立刻拨打了过去。关机。不甘心,再打两次,自然还是关机。我深深地调整呼吸,打给当值的采访主任,要到这两天跟这单案件的同事电话,细细问清楚情况。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握住手机,支住额头。
根据同事听到的风声,不难整理出事情大概经过:女孩前晚到某家餐厅外等人,结果隔壁酒吧冲出一群打群架的人,械斗中受到波及,右腿被铁棍敲断,粉碎性骨折。她被送入医院治疗,今日早上的庭审上便改了口供,一口咬定自己是出于自愿。
我闭着眼睛,一股声音细细钻入脑海——是那晚上女孩一遍一遍尖锐怨恨的哭嚎。那声音渐渐大了,响得我头痛欲裂。我睁开眼,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静,仿佛将情绪统统关入另一个房间,只剩下一个理智的行尸走肉的自己,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
起身拉开窗帘,天色阴沉沉不知何时变了天捂上一层铅色,我下了决心,一边翻找通讯录,一边打车去了小雪任职的杂志社。的士上一个个电话打出去,任何认识小雪的同行、同学、朋友乃至旧时常去的咖啡厅老板,他们当然无法告诉我小雪的下落,但我知道有些声音终究会透过他们折射到小雪那里,让她晓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这个曾和她传过暧昧流言的人——正到处找她,而且会一直这么寻找下去,直到她出现。
去到杂志社就被前台拦了下来。
我知道夏小雪不在,我说,我找陈副总编。
前台小姐无辜地摇摇头,小声说他也不在。
哦?我倒是有些惊讶,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想见一面增加小雪的压力,顺便会会这个由来已久的「情敌」;更大可能是以没有预约或正在开会为由被拒,没想到前台会说他「也」不在?
好。我说。我在这里等著。说著指指接待柜台旁的沙发座椅。
他们,他们出差了,今天不会回社里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来,犹豫一下,终于打电话给冷叔,问他海关有没有人能帮我打听两个人的出境记录。冷叔没多说,只详细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相貌特征,隔不久便致电来,说两人都没有出境记录。
我于是等著,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脑海一片空白。小雪在耳边呵气如兰,她漂洋过海显得冰冷的声音,她低低哑哑地说着我们糟糕了……阴暗的充斥奇异味道的公寓客厅,女孩凌乱发丝后一双怨毒的眼,她刺耳的哭嚎……小时候母亲手里晃荡的糕点,发烧时她温柔地贴在我额上的手……猛地一阵响雷将我惊醒,我像是魇著了,出了一身细汗。回过神才发觉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在响。
你找我?小雪的声音很沉着。
你在哪里?
那边一阵沉默,隐约似乎有争执的声音。过一会传来小雪匆忙的声音:七点钟,渔人码头。
我挂了电话,借用杂志社的洗手间洗了把脸。不过两三天时间,镜子里的人让我陌生,双目红肿,脸色泛青,而且太削瘦了显得刻薄。我冷冷跟镜子对峙,好一会,以指代梳慢慢理好长发,绑起,将衬衣上的皱褶略抚平些,才走出门。出了杂志社所在商厦大门,天际压着的厚厚一层乌云里滚过几道亮光,过几秒,才传来压抑的雷鸣声,没有风。我看看手表,不到六点。不经思索,直接去了渔人码头。
渔人码头是澳门其中一个著名景点,视野开阔正对着友谊大桥和金沙酒店,再旁边是庞大的主题乐园。夜色沉坠如幕,衬得灯火璀璨流转。码头平台右侧有一拐弯处,是木头搭成的一个小小瞭望台,那里游人总是相对少些,两年多之前,我和小雪总喜欢来这里,并肩将黄昏站成夜晚,看华灯初上。
我抚上瞭望台的栏杆,两年多了,我下意识地不敢靠近这片地方,再踏上来,依旧…不,更加地一无所有。爱情、亲情、事业,甚至那一点自以为可以守护的正直或说正义都离我远去。雨落了下来,无声息地。
「怎么,也不知道带把伞吗?」
头上撑起了一方安宁,我先抬头看看那把蓝色折叠伞,再回过身,看住眼前娇小细致的女子。她的声音还是温柔,仿佛间,我们好似回到单单纯纯的大学时代,没有旁人、事业、恩怨。她把我手臂咬疼了,又取出药膏帮我揉捏,那样温存又心疼地低声说傻瓜。
我忍住了由心底冒上来的酸楚,因为那股酸楚眼见着就要化为只有在亲近人面前才会显露的委屈。还没开口,小雪却截住了话头。
「对不起。」她说。「我太了解你的性格。如果有一丝半点别的方法,我不会出此下策。」
我退后两步,退出她伞下的范围,带着距离看她。原来我是带着侥幸心理的,著了魔地找她,原来是为了给她机会辩解,让她告诉我这只是误会,偷走我手机的另有其人。我闭上眼,笑自己傻。
「为什么?」我竭力挤出辗转反侧折磨着我的疑问。
小雪摇摇头,将手上的伞凑近我几分。「已经不重要。伤害已经造成。对不起,真的。」她又摇摇头,眼泪滚落下来。「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是为了他吗?」忽然间我的脑袋一片澄明:财务局的官员,财经杂志的副总编,多么容易就能搭上的关系,如果他从小雪口中知道了我,又知道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或者有人说起见到我带走了那女孩……是吗?去到最后这一切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为了让男友步步高升?为此不惜践踏我的尊严,我小心翼翼守候仅余的一点信仰!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雪的声音有点慌乱,「他,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我打断她的话。「就在你取走我手机那晚。我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雪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我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滚!!!!!」我吼了一声,挥开她的手,那点施舍的嗟来的怜悯我不要。
小雪没有防备被我的力道打得踉跄了下,伞掉在地上翻滚两圈,很快在一个人脚边止住了。那人快步上来扶住小雪的肩,撑一把黑伞护着她。
「是我的错。」那人说,文质彬彬的一张脸,说的那么理直气壮。「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呵……陈副总编。我不自觉地笑了。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我牢牢盯着他圈住小雪的臂膀,牙关咬得生疼。
小雪转过头冲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倒是一字一句听进了男人的话:
「不关小雪的事,事情是我拜托她做的,要报复要怨怼要打官司都朝我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些。「时间晚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请来我办公室,我们坐下来谈。」
不关小雪的事。那么两年前是谁像利刃一样挖出我的心脏血淋淋暴露空气里任其氧化发臭僵硬,此刻又是谁切开我的腹腔掏出五脏六腑让我痛得无法言语?抢走我的爱人,夺去我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动摇我最初信仰的,又是谁?
我眼睁睁看着他圈住小雪转身,就这么带着她越走越远,眼睁睁看自己动弹了下,脚跨出去,明明白白听见体内的一根弦喀一声断裂,有个角落无可挽回地倾塌崩坏,仇恨愤怒怨怼不甘厌恶悲伤倾盆而降,涌上来淹没上来,无处可去,无后路可退。我迈出去,脚步渐渐快了,踏在水洼里溅起水花。经过一个垃圾桶,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玻璃酒瓶,在花栏上砰地敲碎,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毫不费劲,脚步轻盈。
小雪先回过头来,眼睛瞪大了,似乎发出一声惊叫,又似乎没有。我的世界一片安静,只是专心致志地疾奔过去,将手里的酒瓶碎片刺出,刺向那人的脑袋,既然是你的错,你要的负责,那就用性命来偿。我的世界一片宁静,无风无浪。
是小雪推了他一把,他侧过头,我手上的碎片划过他的后颈,拉出深深一道血口,血几乎是立即喷涌出来,混著浓稠的腥味溅了我一头一脸一身。他略回过身,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口,血便从指缝间汩汩而下,他的双瞳涣散开来,身子软在小雪怀里,然后抽搐。
我看见小雪捞起裙子死命压住他的脖颈,从她脸上的狰狞看到自己的狰狞。「救命!」她朝四周喊,声音凄厉。像是某个闸口被打了开来,这时我才听见声音,雨声、脚步声、小雪的喊叫,看见四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血从他身底下漫开顺着雨水延到我脚下。
酒瓶从我手中滑落,我本能地推开人群竭力奔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性,仿佛这么剧烈地奔跑着便能逃开一些什么,留住一些什么。于是我跑着,跌跌撞撞去到闹市,人一下多起来,我撞倒了几个人,身子一侧压到一个水果摊上,再翻落地上,压烂了一片橘黄。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袖口一整片血红,腥味伴着水果的酸。
大概是这时候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睡在一间狭小幽暗的房间内,冷叔在旁边坐着,如释重负。
冷叔说他的一名马仔在暗巷里找到的我,而我全无印象自己曾跑到巷口,掏出手机给冷叔打过电话。意识里最后一幕是我摔在地上,起身,袖口传来的腥甜和桔子的酸味,想到这突然头皮发麻一股热流从胃部涌了上来直抵到喉间,我一俯身吐了出来。好几天没进食,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胆汁,一边吐一边剧烈咳嗽。吓得冷叔忙找了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检查完身体,冷叔才告诉我,我们身在一个暗馆子里,隔着一条江,摆渡过去便是珠海。
「你高烧昏迷时一直说自己杀人了。」冷叔皱紧了眉头,黑脸膛上有种苦相。「我找人查了下,那个人失血过多,还没过危险期。」
他说完,沉默下来。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灯泡,让坐着的冷叔投下浓厚的阴影。我转开眼,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澳门刑法典经重新修订后放宽,过失杀人罪最低量刑是十年徒刑。
牢狱之灾还是亡命天涯。我明白冷叔的意思是要让我自己选择。
我让冷叔送我过江。
经过那一夜,我的心死去大半,随之而去的有曾让我牵肠挂肚的爱情,还有曾让我脚踏实地抬起头颅的正义。母亲也去了,此处已无牵挂。而如今我了然一身,仅剩余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冷叔没多说什么,当夜便送我上船。一起交到我手里的除了装有五万人民币现金和随身用品的背囊,还有一个小叶紫檀首饰盒子,里头装着母亲给我的遗物:老家小镇上的一套公寓钥匙和房产证,一点黄金首饰,还有些证券存摺。我将证券存摺交给冷叔保管,他点点头收下了,又递给我一张芯片卡,那是一张内地身份证,上面一个年轻短发女子的头像,头像旁写着方青空三个字。
过了江,第一件事就是去剪髪。自那天起,世上少了一个刘溯恩,多了一个方青空。
纱织。这便是我的故事。我讨厌那种水果的由来。
此后我从珠海到广西到云南再到四川甘肃新疆,大半年来坐着汽车一站一站,东西游荡。直到疲惫厌倦,想起了母亲的故乡。回到小镇上,我在母亲公寓中安顿下来。一两个月间,跟一家小书店里的老爷子相熟,他身子不好,店又无人接管,干脆将铺子低价转了给我,我便让冷叔帮忙卖掉证券将现金托人带来,然后暂且经营起一家书铺。再然后,便遇见了你。
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与你相遇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却完完全全的刘溯恩,而不是这个胆小而残缺的方青空。如果可以。
曾经有个短暂时刻,我以为我们是能就这么相守着对方依存下去的——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而你总是比我勇敢。我爱着你的勇敢,为此不惜试探——
小羽的提议里并没有附带条件,只是我听你说了情况便知道她帮不了太多,反倒是我仰赖著冷叔是有可能另辟捷径接触到关键之人的,只要肯付出代价。为此,我必须知道你愿意为家族牺牲多少……
纱织,我曾问你跟我在一起,可曾后悔,你说不悔,因为再来一次恐怕还是贪婪。我也一样,贪婪,因此心之所往,便被套牢无法挣脱。
写到此处,天空已泛起了蟹青色,疾书一晚,话犹未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我们不能再见 。望你安好。
勿念。
刘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