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一百五十七 杜己任的天罚(1 / 1)
内心深处有一种抗拒,抗拒和人界有太多亲近,我可以高朋满座,可以亲人共聚,除此之外呢?亲情友情都是缘起缘灭的事情,爱情不是啊,爱情之下的婚姻家庭生儿育女不是啊!
“我无法想象,当我的子子孙孙在我面前生老病死,而我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轻松跃上防洪堤,将杜己任也拉上来。
海风吹得双颊冰冷,我却感觉额头滚烫。
“百年之后,每当我来到人界,看到我的不知几代孙,他们不足百年的寿命在我看来只是弹指一瞬,我会不会觉得生命是一种无用的挣扎,我会不会因此感到悲伤,我又会不会徇私枉法给他们带来不属于人界的东西?我很害怕,是的,我很害怕。”
杜己任在防洪堤上坐下了,无视他那条烫着笔直裤缝的昂贵西裤被粗糙的砂砾摩擦,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我也不好太讲究地坐下了。
“人界都在追求长生,你这样说很虚伪!”
“人界追求的不是长生,是长生带来的福利!”
“比如呢?”
“当一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去积累只是和财富,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是的。”
“你也想要长生不老?”
“我不想要,我连娶妻生子延续血脉都不在意,怎么会在意长生不老。”
“你是聪明人,不要陷在思想的泥塘里,长生不老对人界来说,只有痛苦,长生之外的东西,是灾难!”
“你害怕的东西和我想得很不一样。”他说。夜色笼罩了海平面,近在咫尺的我们面庞模糊,反而更容易抒发内心情感。
“你认为我害怕的是面对林然的老去和死亡吧!”我轻轻地吐气,“这反而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的这具身子也遵循人界的生老病死,叶白将追随林然百年后泯灭于人界,白头偕老的故事,我们可以拥有!”
“你的真名叫什么?”杜己任问得有些艰涩,他很明白,我的秘密他不能窥破。
“白洁!”我沉吟了一会道,“世界三分,天人妖,但三界并不封闭,这就是为何人界有众多成妖成仙的传说,而我,是狐妖成仙!”
杜己任的呼吸声有些沉重,我知道真相对他而言很难消化。
“真有妖啊!”他几乎是咬牙在感叹!
“素洁呢?也是狐妖?”
“你终于问出了你心底想要知道的问题,很好啊!”我于黑暗中张开五指,金色的火焰在指尖跳跃,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是的,她也是狐妖!”
脚下安静的海洋突然涌动,漩涡从小而大,火光处的海水呈现黑色,旋转似墨,空气被抽动,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发出嘶嘶的吼声。杜己任发现自己以端坐的姿势悬空时,脸色铁青着强装镇定。
一只金色的海龟从黑暗的漩涡里闪着亮光出现,漩涡随着海龟的上升渐渐平息,少华升到半空于我对视时,少年的身姿挺拔如松。
“斩神!”少华执弟子礼,屈膝跪地。
我虚浮一把,并不完全阻止。丞相一门人丁凋零,但门阀礼仪不可丢。
少华向杜己任稍稍颔首,他的表情没有任何讶异,已是成熟的模样。
我很欣慰。
“介绍一下,这是杜己任,我在人界的好友,”我又指着少华对杜己任说,“少华,东海丞相,诚如人界所言,东海丞相为龟一族,可见传言并不空穴来风。”
杜己任的脸色很难看,但他也回以点头礼,说明了他强悍的神经没有崩溃。
“你爷爷可好?”我问候龟老丞相。
“少华也有些时日没见到爷爷了,东海群龙无首,爷爷甚是辛苦。”少年长身而立,嗓音脱去稚嫩,一字一句间学会了从容和停顿。
我无奈,龙王幼稚病发作是谁也挡不住的,只能辛苦这爷俩了。将傲然的手书卷给了少华,他恭恭敬敬的领了,恻立在我身旁,脸色沉寂,眼神低垂。
“有话就说吧。”带了他几百年,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少华的表情涩滞了一下,摇摇头。
我不勉强,看着他化为金芒消失在海水里,转身对杜己任笑道:“走吧,我们一起漫步回去。”
缓缓迈开步伐,在虚无的空气里做散步,杜己任的双腿已经僵化,他瞪着我喊:“放我下去!”
我哈哈大笑,在他肩膀一拍,他嗖的掉下去,惊叫声还未来得及发出,人已落到地面,硬生生止住的恐惧也无法挽救他汉子的形象了,他瘫坐在地上,一脸惨白。
“超越认知的事情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我蹲在杜己任面前,与他对视,“无论如何,你已知道了一个凡人不该知道的事情,对你而言并非好事,智者短寿,因为智者的认识超越了人界的认知,所以要遭反噬,你心思缜密出手果断,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所以你手上沾着的鲜血可以被漠视,你用权术规避人界的惩戒,让你以为可以一而再地试探底线,但你舞弄的权术对天界无用,对我,也没有用,我之所以容忍你的眼线,不过因为我知道他们看不到什么,但我不能容忍你的态度,你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身旁,友情之内都是关怀,超越友情,就是挑衅。问题是,你的能力不足以来挑衅我!”
“一个巨大的未知放在你面前,我不相信你没有好奇心!”杜己任沙哑着喉咙对我说。
“我有!”我干脆也坐下来,与他面对面,“因为我的能力可以支撑我的好奇心。”
“今天这一出就是你对我的警告?”
“不是警告,你今日窥探三界奥秘,必不长寿,所以,你希望我过继一个孩子给你的愿望可以实现。”
杜己任的坚强全部瓦解了,他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我用手指天,晦暗的夜色出现一点光亮,渐渐扩大,一圈圈犹如石子入水激荡出的涟漪,涟漪层层增大,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出现在天空。
杜己任双肩耸动呼吸急促,仿佛被重物压迫,他扯开衬衫纽扣,张口呼吸的负压令锁骨处形成一个凹洞,他的双眼充血鼻翼大张,恐惧占领了全身。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他:“杜家因我崛起,竟也因我零落,我很难过。从你放弃葛景天倒戈向我那一日,你便在谋一个局,你以为我身后是更大的靠山,可以让你杜家一飞冲天,结果虽不如意,却让你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你的心思在那一刻发生了巨大转变,人界的荣华富贵不再能入你的眼,退出省城第一黑帮的位置算不得什么,葛景天的支撑更是弱小,你要的是整个人界。”
“你早就知道了?”杜己任已经把衬衫撕破,冰冷的海风卷走他的体温,缺氧的现状让他头昏目眩,他缩成一团,用尽力气吸入氧气,也导致更多的二氧化碳潴留。
“从你更换了主持带给我的冬笋开始,我便知道你有了野心。”
“竟是冬笋,哈哈哈,”杜己任梗着脖子发出几声厉笑,“大师让小和尚带我入林,我亲眼见着,小和尚随意挖了几根递给我。”
“既然是随意,你又为何要换了它们,一旦疑心起,所有的随意都成刻意!”
“我将冬笋都吃了,但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真的只是普通的笋罢了。”我幽幽叹息。
杜己任深吸一口气,咧开嘴笑了:“普通?普通到我换了你仍旧看得出来?”
“主持将一尾鱼妖困住竹林,竹笋得鱼妖水汽而生,自然沾有鱼腥味,主持托你将冬笋带给我,不过是想告诉我,鱼妖已死。”
“根本没有鱼腥味,你骗我。”
“鱼妖之气,岂是你一凡人可识得……”我抬头看天空的八卦越压越低,杜己任已近崩溃边缘,“也怪我与你接触太多,使得你野心暴涨,更怪我一直纵容你野心暴涨,才换来今日没顶之灾。”
杜己任蜷缩的身体微微倾斜,猩红的双眼斜视着我,“我不想死,我虽有野心,但对你并无恶意,你是知道的。”
我默默看着他,看着他双眼渐渐失去神彩,看着他的身子蜷缩成虾米,缓缓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忍心。”
“葛景天一事你我相互倚靠也是相互利用,但我还是记你的情,你靠我这么近,看到了不少东西,今日还回来也是应该的……”我似在自言自语。
杜己任噫的一声轻叹,双掌松开,呼出最后一口气。八卦之象盖下来,落了我一身黑,我望着杜己任死不暝目的脸庞,恍然忆起那些陈年往事。第一次见面时他与我拳脚相向的凶恶、得知我是恩人之后的犹豫迟疑、生意场上的儒雅和黑道里的冷面……我还能记得他对我说:“拜托你正常点好么,别跟个老太婆一样对我实行逼婚。”
盐塘的周末没有周末的样子,年轻人跑到城里去了,老年人窝在麻将馆里,虽然盐塘的村镇建设几乎没有一点乡土气息,但娱乐活动没有跟上。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不时有枯黄的落叶打着转儿黏上头发,林然眉眼舒展,绕着院子辨认各种果树。
我的心思不住林然身上,彩虹蟹带来了信息并没有什么价值,但依然让我心情不愉快。杜己任从黑道脱身,以儒商身份进军政坛,政协委员的身份是第一步,这几年,他脱胎换骨野心膨胀。
我轻轻地叹息,欲望是天性,能力是支撑,杜己任两者都不缺,唯一遗憾的是,在对我的情感把握上多了一丝不该有的温情。登顶者必然无情,所以,他无法登顶。
妈妈今天容光焕发,还有什么比女婿上门更上她心花怒放的,她特意焗了发,红棕色的泡面头,衬上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徐娘半老的风韵十分标致。隔上几分钟,她都要换着花样给林然端吃的,桂圆打蛋,蛋是土鸡蛋,卧了七个,看得我都胃疼。好不容易吃饭,又去炒粉干,鳗鱼鲞伴着虾干厚厚堆在粉干上,吃得林然翻白眼。还未到晚餐时间,一碗番薯粉面又端过来,五花肉飘在黄花鱼身边,海碗大的量,我看到了林然眼里的绝望。
分了一小碗过来,我向林然邀功,让他感谢我拯救他于水火之中。林然正笑着从桌子下伸手来抓我,妈妈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我循声回首,看到杜己任脸色萎靡地靠门而立。
林然立马起身,长腿几步就跨到了杜己任身边:“杜先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杜己任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觉得头很痛。”
“还不头痛,摔了这么大一个肿出来。”妈妈让小飞搬来藤椅,细心地把杜己任安排进去,然后冲着我骂,“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贪玩,爬堤坝爬堤坝,这是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做的吗!这次把我们小杜给摔难过了。”
“确实不应该!”林然附和着,“幸好堤坝不高,否则哪里只是脑症荡这么轻松。”
我低头扒着番薯粉,一声不敢吭,专注地把黄花鱼的刺挑了,一口吃进去半条。
杜己任摸摸后脑勺的血肿,疼得嘴角抽搐,仍旧有些不明所以:“昨晚我从堤坝上摔下来了?”
“哪里是昨晚,哎呦,哎呦。”妈妈唉声叹息,又瞪了我一眼,恨得不行的样子,“是前天晚上,你都睡了两天了。”
杜己任的眼睛无力的眯着,似乎在想什么。
林然见我一脸愧色,出来转圆:“没事没事,杜先生也算是乘机睡了一觉,从脉象上看,杜先生最近应该睡眠质量不高,体内虚火旺盛阳气不足,这么一来,倒是补足了。”
妈妈立即眉开眼笑,一叠声的对对对,完全没有骂我时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