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洪水中的附身(1 / 1)
我看见死神的脸在窗户外露了一下,还是那张千年不换的冰山脸,他的眼神捎带扫了我一下,正在尴尬着是不是挥个手打下招呼,他却拘了那条生魂自顾去了。
我俯下身去查看女孩的眉心,却见红色仍在,不仅在,那点被掩藏的红从眉心泛出,似井喷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脖子、胸腹、手脚……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窗外,风雨肆虐,死神早已无踪,可这生命的迹象是怎么回事。
“大白,你快醒来,满大水了!”女人的呵斥声伴随着巴掌再度响起。我突然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按向她,再挣扎时发现自己被女人抓住肩膀拖起来。我刚想一手拂开女人,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被抓住了。
这不是我的手!我望着那只纤细到随时可能折断的手,脑子一片恍然,这是女孩的手,我何时附上了她的身子?!
“大白,你快醒过来,你带着弟弟妹妹跟在我身后,我们去二叔家,楼下水已经满上来了,我们要快一点!”女人匆匆忙忙嘱咐着,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女儿的不同。
“姐姐,”一个小女孩抓住我的手,眼里全是泪水,这个同样被家庭忽视的女孩理所应当地靠近同病相怜的人,“我不会游泳,我们会不会死!”
张开五指原本要捏碎她手掌的力道消弱了,我拍拍她的手说,“不会的,姐姐会游泳,一定带着你。”
女人把我们推出窗户,台风席卷,三个瘦弱的身躯差点被吹落阳台,女人简直是以她的极限跳出窗来,一张臂膀把我们三个圈住。极短的五米阳台,四个人艰难挪动。在靠近隔壁房子的角落里抱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叫唤:“爷爷!奶奶!开开门!”
整个村庄似乎仍沉睡着,不见窗口有灯火亮起,风声繁盛,雨大倾盆,哄然嘈杂,四个人抖成筛糠,眼巴巴望着隔壁窗户。我目测了阳台下水位的涨势,短时间内不会漫到这里,不过这些浑浊的海水着实让人恶心,也不知是东海多少年的淤积。
等待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窗和门都没有动静。我被雨砸得睁不开眼,内心甚是烦躁,于是手指一弹,窗户玻璃应声而碎。不多时里面出现一张脸,是一位老人,六十多岁的模样,须发略有花白,一张国字型的脸,跟男人肖像,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爷爷了。
小儿子最先看见,惊喜地跳起来,大喊着:“爷爷爷爷,我家的房子要塌了,让我们进来躲一下”。窗户后的脸闪了一下,不见了,四个人充满希望地盯着阳台那扇门,期待在下一秒被打开。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扇应该开启的生命之门毫无动静。女人的嘴唇惨白,眼里是绝望的神情。
“爹!爹!水满得太高了,让我们躲一下吧!爹!”女人的苦求声被风吹散,什么都留不住。
我搂住全身冰凉的妹妹,她几乎是挂在我身上了。大雨冲走了她的体温,高涨的海水带给她无尽的恐惧,那扇不会开启的门断了她求生的希望,她靠在我身上,没有哭泣,只是低低地喊我姐姐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着这些人在这里淋雨,这些浇灌在我身上的雨水都是龙王无止无休的哀怨,一滴滴都在唤我回去,还有脚下那泥浆样的海水,奔腾着恶念。
我始终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爱能让一位神如此罔顾人间生灵,那个叫做琳琅的女子,你须得记住,今日淋在我头上的雨水,往日会成为你的泪水。
倾盆大雨中,女人抱着脱力的儿子,终于放弃了被拯救的希望,她带着我们一步步挪回房间里。家里一片狼藉,风雨毫无顾忌地侵略着,木地板泡着水往上浮,家庭贫穷的幸运是没有财产可供拯救,女人将我们安置在床上,自己下楼做最后的努力。
被子已经湿透,盖与不盖都无意义,我把被子扯了,对小女孩说:“小白,我下去帮她,呃,就是你妈妈,你和小飞两个待在这里。”挣扎了一下,终归还是喊不出那个属于亲情的名称。
小白拉着我的手不肯放,眼里都是惊吓过度的恐惧。很多时候,这两个女孩有着同样的悲哀,被家族轻视,被家庭忽略,没有存在感,没有享受过在父母怀中撒娇的亲情,只不过“我”作为长房长女,受了更多的苛待,内心有着不甘的抵抗和仇恨,而她,根本就是大白不受重视的衍生罢了,从懂事起就看着大白的生存状态,以为这便是真实生活,没有了对命运的抗争,所以生性更加懦弱。
从床底那堆杂乱中翻出女人的陪嫁品,一个木盆,有两个成年人的怀抱那么大,旧时是女人的洗衣盆,也曾是比较得脸的嫁妆,后来塑料盆盛行,女人便将它推进床底,做了岁月的垃圾。木盆有着陈旧的暗红色底漆,周边描了金线画出戏水的几个孩童,憨态可掬,都是男童吧,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木盆丢到床上,扶着两人进去。
“你俩就待在这木盆里,不管发生什么,木盆都会浮在水面上,你们不会有危险,明白吗?”我扳着脸对他们说。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抓住木盆,苍白着脸对我点点头。
我把一只铁龟摁在盆底,然后朝楼下追去。
这是东海龟丞相的玄孙,两百年前,我被龙王傲然诓到东海做客,原以为有多新鲜的乐趣,不过是看他东海缝隙里产出的一株珊瑚,还是平常的白色珊瑚。只不过从高处看下来,那些枝枝丫丫居然勾勒出一张女人的脸孔来,樱桃小口琼瑶鼻,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斜长,生生是妩媚的表情。
我作为一个美女的典型代表,在楼阁上看得不屑加傲娇,再生动的死物也比不过鲜活的生命,也不知道博览群芳的傲然哥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喊我来看这种东西。可惜他没这种觉悟,捧了心在我面前做深情状,说是已经看了许多时日,每每看都能看出不同的滋味来。
我本不是个易怒的妖怪,就是容不得有人因美色而无视我,这世道,天上地下唯我美艳独尊,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是一挥手露了原形,把傲然的脸抓了个稀巴烂,然后飞身下去要把那珊瑚砸个粉碎。
刚一落地,感觉脚底搁到了什么硬物,就听见龟丞相哀嚎着扑上前来,我以为老龟也中了这珊瑚美女的毒,要维护这死东西来跟我拼命。这龙宫上下没一个是我的可心人,我十分不爽地一脚踢出,老龟飞出去极远。
低头去研究脚底的东西,一看,是只小海龟,颇为奇特的是,它居然有着五彩的龟壳,可惜被我踩裂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来老龟是为他拼命,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遥望了一下老龟,看到他正急急地往这边赶。
在千年妖狐暴起的玉足下逃生的几率应该不高了,我捡起小龟放到手上,这小龟也就我手掌大小,绿豆小的龟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难道是在发泄对我的愤怒?我把小龟送回老龟怀里,淡淡地看着他。
老龟那张死了亲人的哭脸在我是注视下慢慢收敛了,他朝我躬了身,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小龟,然后跪下。
我伸手扶住老龟:“你知道的,我不喜人家在我面前下跪!”
老龟僵硬着弯曲的膝盖,慢慢直了起来。把小龟翻给我看,我不曾去多瞧一眼,那只小龟的腹部已经烂了,用不了多久,他会成为冰层海菌的繁殖材料。这样一只小龟,无异于一枚致命炸弹,谁碰了都得死。龙王为何要送这样的“礼物”给我。
“我这玄孙少华不过十岁,去年夏天突然喊肚子疼,孩子太小,又说不清是哪里疼,请了医生来看,只说可能出去玩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过两天便无碍了。疼了一日后,少华便不再有不适感,家人都没在意。到了冬天,小伙伴们一起玩,他被顶翻了身,看见肚子上有许多黑点,小伙伴们都数着玩,有人用手一戳,他就喊疼,疼得浑身抽搐,龙王特赐了御医匆匆赶来,才一见,骇得连诊箱都丢了。那黑点从那时起,一日大于一日,春日里开始发烂,药石无效,才半年功夫,就已经是这模样了。”
“十岁之躯怎抵得住冰层严寒,老龟越发会编故事了”我耷拉下眼皮,并不动情。
“冰层!”龟丞相嘶哑着喉咙大喊,“老龟怎可能让少华去冰层,那是十万年不化极阴之地,法力深厚者都不敢靠近,何况一黄口小儿。”
“海菌之祸,只能源于冰层,老龟,你只知困在东海龙城当管家,千年的道行都修到哪里去了。”我不管老龟的惊愕,自顾走近那株美人珊瑚,细看之下毫无美感可言,珊瑚特有的同心圆状和放射状条纹在眼前放大后,全然失去了远看的细腻。
我抬头看了看阁楼上的傲然,他正注视着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冲他挑了眉,抬手往珊瑚上一拍,那些石灰质遗骨堆围着我碎成一圈,我站在白色遗骸当中一动不动拗造型。
龟丞相失去了以往的风度,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不晓得他的骇异是源于对玄孙病源的不解还是我随手破坏龙王心头爱物的淡定。
等我重新飞回阁楼,斜靠着傲然做失手无辜状时,龟丞相才反应过来,他跌跌撞撞跑上阁楼,扑倒在龙王膝下:“望我王救少华一命,老臣誓死以报!”
傲然此番如此做作请我来,他求傲然便是求我。我与老龟虽十分交情,却是旧熟,实在不必这么迂回。怕是他与傲然都已知少华得病蹊跷,东海之主也是保他不得,才这般演戏给我看。
生平最恨腹黑,尤以城府浅薄者毫无深度的腹黑为甚,此间最得此殊荣者,龙王傲然是也。
我与这少华小龟红尘无犯,他的生死与我何干。眼见我故作的纯真之态无人欣赏,便敛了表情,无声端坐着。
傲然咳了一声,让龟丞相起身,看我毫无动作,只能自我解围:“传说海菌需得在十万年之冰才能生存,不过是因为冰层之外无人见识过海菌,而事实上,便是在冰层之中,又有几人曾目睹过海菌真容。昔年东海龙族濂安君,以三万年修为强行踏入冰层,得见一种生物,色泽灰暗,似拳头大小,在冷冽的冰层里静止悬浮着,濂安君以法力试之,如石沉大海,走近了才发现,这一小团居然有数亿之众,俱是细如针尖的独立生物。那生物见得濂安君走近,嗡的一声散去,如轻烟遇风,消散地干干净净,在不远处迅速聚结,又是原先的模样。濂安君一身功力自是不怕,伸了手要去抓,那生物似有惧意,不敢近濂安君的身,只是远远地散去再聚。濂安君看着有趣,以冰层之冰封了一些来,在跃出冰层后交由随从保管。随从问濂安君是何物,濂安君随意说了句海菌,此物便由此得名。次日,随从告知濂安君,海菌在离开冰层不过数十米之远便化作一滩黑水,似是死去了,想来应是冰层原生之物,寸步离不得冰层,濂安君道了声可惜,却也未曾将此事放于心上。年后,濂安君远游归来,得知随从突发恶疾,全身溃烂,医石无效,死时已无完整肌肤。濂安君的随从都是自幼的交情,况向来身体康健,家人疑是投毒,将随从的腐烂尸身用千年海蚌封了,等着濂安君来查。待家人撬开海蚌时,那具尸身居然不见了,仅留下一堆灰色的腐败之物,发出恶臭。千年海蚌有驻颜之能,尸身入内可保不烂,虽然随从的尸身本已腐烂不堪,但入蚌前形体仍在,不过月余,怎会如此不堪。濂安君看到那堆烂物的色泽形态,想起冰层所见生物,心中大呼不好,他清退所有家人,将那海蚌重新闭了,亲自送入冰层。然而为时已晚,安府在半年内近半数人员接连发病,病症与那随从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