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偶遇一个女孩(1 / 1)
那年八月,我贪图东海的一丝凉风,从蜀中一路游玩而来,徘徊在一个叫做盐塘的海滨村庄。自六月起,东海台风频发,面对难以预测的天气,人界只能用数字编号来增强记忆,今年似乎有些异常,不过八月初就已经排到了第15号。
我在盐塘甚感欣慰,如此台风盛行,这个夏日变得十分凉爽。龙王傲然为了那个叫琳琅的宠妾外逃,夜夜借酒浇愁,知我在东海处闲逛,次次以各种理由邀约,不过是拿我当了他的情感垃圾桶,场场酒宴情话连篇,整一个痴情好儿郎遭遇无情恶女子的戏码,把我的好心情给糟蹋了。之后,只要看到虾兵蟹将拿着邀请函我就有装死的冲动。
但我之所以还能挺住,是因为偶遇了一个女孩。她是盐塘的一个小村民,十三四岁的模样,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在一个傍晚,落日时分,她斜靠在家门口的洗衣台上静静看云,神态宁静,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有的。我把自己散成一堆云从她眼前飘过时,看到了那双燃着战火的眼睛,似要把天空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这并不是吸引我的主要原因,在她的脸颊上,我看到了灰败的衰气,浓厚阴霾,那是属于死神的颜色,奇怪的是,她的眉心却有隐约的红,似有蓬勃的生命力被压抑着,几欲破土而出。
为了这点红,我在那所破旧的农房里找了个角落把自己塞了进去,没有料到,这一塞如此漫长。
这是东海极其普通的一户渔家,当家的男人曾是渔民,加入村民自治的渔队出海捕鱼。捕鱼是掩人耳目,抓住机会就做走私,这是东海渔民的生存之道。一次出海,船舱里塞满了走私品,夜里行船,正是他掌舵,睡意袭来时,浓重的夜色里突然闯进来另一艘渔船,视野逐渐清晰处,对方的舵手瞪大了恐慌的双眼急忙转舵避让,眼见得一场悲剧就能躲过去了,可他为了抢得一根行将熄灭的烟,一手掌舵,舵滑了,船头直插过去,两败俱伤。
队长弄清原委连个愤怒都没有,只是摇了头沉默,知道他烟瘾重,为了一口烟,老婆孩子都能打骂,这集体的一船子货他哪里在乎。这样的无用男子,若不是可怜他一家五口的生计,哪有他进渔队的机会。渔队自认倒霉,赔款破产、船队解散,他堪堪分到一床毛毯抱回了家,之后便在村口那个老人亭的麻将桌上陪老弱病残们娱乐。
这个家里有三个孩子,十三岁的大女儿、十一岁的二女儿、九岁的小儿子,都是半大的年龄,等钱读书、等饭喂饱,家中的女人很无奈,向亲戚借钱买了一台绣花机,夜以继日地扑在上面绣花,身体很快溃败下来,脾气也越来越差。
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家族里被轻视,连带着女人也被公婆厌弃,等到二女儿生下来,无子的难堪让男人觉得脸面无光,对她这个大女人更多了打打骂骂,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角色。她对于自己好像也是放弃了,在家里没有存在感,十几年来看着仅大他几个月的表哥被奶奶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疼,她连喝碗凉水都不敢讨要。
有一次嘴馋,偷了表哥的糖吃,那三颗小小的彩色圆糖还没来得及融化,奶奶抱着表哥追着她骂是有人生没人教的贼,一巴掌从上往下拍,打得她半张脸红肿,却抵死含住那三颗糖。多少年来,巴掌的疼痛早已忘怀,那种甜味在她的记忆里不断强化,浓郁芬芳侵入心脾。
女人正在灶下生火,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出声,到最后,奶奶把这事告诉男人,她又被吊在楼梯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她在疼痛和羞耻中哭得不成人样,心里一遍遍喊着男人的名字;叶志庆,你给我记住,我都会还给你的!
却是真地不知道如何去还,只是抑制不住的恨和天生的倔强。
她读书的成绩原本也并不是不好,只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在叫得急躁,头顶旋转的吊扇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哄得她实在忍不住睡着了,被班主任逮个正着,树立成上课不听话的典型,拉了头发出去罚站,她抽抽搭搭压抑着哭,刚巧被她那个无所事事的爹看见了。
生平第一次为女儿出头,男人冲进教室,一巴掌打了班主任半张脸的肿痛,也打掉了女儿在学校所有的自尊,她成了被班主任放弃的学生。直到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作为班里最后一个没入少先队的学生,实在没理由压制了,班主任才让她入了队。她嫌丢脸,那条红领巾从未在她脖子上挂过。
也是她生到了好年代,村里自建了初中,她成了第一批不用升学考试的受益人,不然,以她的成绩是很困难了。到了初中,她很用功读书,第一次期中考试,考到了年级前50名,大红榜张挂着,上面用黑色毛笔字写了她的名字,学校奖励了一本笔记本,她有种天翻地覆的幸福感。
几天后,学校组织体检,报告单来的时候她没看懂,女人带她去县城医院看病时她也没懂,在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住了三个星期的院,她渐渐懂了,她得了病,并且花了家里很多钱。
男人从没来看过她,女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小心翼翼地躲在病床上,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后来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她以为可以不用再花家里的钱了,可是她的药从没断过。
现在她休学在家养病,遵照医嘱,她是要躺养,尽量少下地走路。我看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整日憋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宁静让人心疼。很多时候,她由女人背了到屋外那块洗衣石上坐着,看看天,看看放学回家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快乐地从她面前飘过。她的眼里有掩不住的羡慕。
我在她的屋角观察了两天,发现那抹红色随着衰气越来越鲜艳,我也越发感到有意思。一个将死之人,却有蓬勃生命的迹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矛盾。
女人带着她找了一位土郎中,土郎中大气,建议吃点冬虫夏草,女人听得欲哭无泪,冬虫夏草可是堪比黄金的价格。但孩子终归是女人身上的肉,看着她日渐消瘦,女人也熬尽了心思。女人让男人去向婆婆借钱买药,男人正为麻将桌上的输赢烦恼,一怒之下打了女人扬长而去,女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自己的命运。
那天晚上,龙王照常表演了他的剧目,借酒发疯满大海乱窜,派虾兵蟹将到处寻找他的知音人也就是我,听说整个东海都在流传一个新绯闻,龙王这么卖力的演出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作为资深妖界至尊,我都懒得去解释,对于那座冷得像冰的龙宫,再帅的龙王也诱惑不了姐拥抱太阳的心,当然,夏日的太阳除外。
也怪不得他被酒喝伤了的低智商,我在一个破落农家的瓦片下栖身的招数不符合我绝世美女的气质,他的虾兵蟹将全都无功而返,龙王的怨气涨到了一个制高点。后来有人向我描述当时的场面,他推倒酒桌后,跃上海面,广袖乱拂,风高浪急,滔天海水夹杂着无尽怨念向海岸奔腾而来,人类的第17号台风在八月十五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以暴雨骤降宣告登陆,正面袭击盐塘。
盐塘的村民世代居住此地,经历过无数风雨考验,对于气象局这种模棱两可的报道并不在意,今年的台风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但也仅仅是数量上的增加,给盐塘带了夏日的凉爽和充沛的雨水,未必不是好事。所以,当风在屋顶盘旋叫嚣时,整个盐塘已安然入梦。
夜半时分,我缩在屋顶一动不动,风声喧嚣,风力直逼人类划分的台风等级极限,不知龙王的袖子有没有挥烂。雨大如注,拍在我栖身的瓦片上,震耳欲聋,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海水决堤的声音。盐塘那段海堤日久失修,怕是已经破溃。我把自己压缩地更小,灵力打散,分布在女孩的周边。
女人猛然推门进来,大叫着拍醒儿女,海堤决口,海水汹涌而入,不过是瞬间已经淹没了一楼,她家的房子是十几年前的两层老房,仅前后两个房间,老房地基浅薄,抗压力弱。几年前二叔新婚,把属于他自己的那两间推倒重造,四层的水泥房,直接压裂了她家的墙壁,平日里下雨都渗水,怕是经不起海水摧毁。
男人彻夜未归,女人无计可施,要带儿女从窗户里跳出,想要躲入隔壁的二叔家。二女儿和小儿子相继醒来,迷迷糊糊跟着女人转,女人收拾了点衣物,嘱咐儿女跟牢她。看见大女人仍旧在睡梦中,情急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叫嚷着要她醒。
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女孩突然坐起,目露惊恐,面孔抽搐,喉头哽咽了一声,有什么话未能喊出口,又马上瘫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