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我不孤独,只差你》
小时就识月作品
2016.8.23
第一章
金融街购物中心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奢侈品卖场,环境服务都值得称道。设计师匠心独具,打造了建艺复杂的透明穹顶,酝酿五年,一举登上了京西档次最高的宝座,成了人们熟知的烧钱地界。
成玲在这工作三年有余,倒不为薪水多高、伺候这些挥金如土的财主有多体面,而是这里离复兴门,不算远。
一九五一年,复兴门一带建起了第一批宿舍区,是给涌入京城的科教人员的福利。
真武庙、羊坊河、三里河、百万庄……
尖顶灰砖的老房子,三四层高的建筑群,在一片林立的高楼间独树一帜,自成一番景致。
因为在新闻报道中被提过那么一嘴,许多当地人都知道,从公主坟到西山脚下,总参总政总后、空军海军司令部、总医院,大大小小的部队大院都坐落在西郊,可鲜有人注意到这片每户面积略小的大院楼房。
如今年代更迭,拆了一部分,留下的那部分很有纪念意义。
住在这里颐养天年的老人,没有显赫的战功军衔,没有实际的权利官阶,收获的是后辈的景仰与敬重。
一九七零年、一九七四年、一九八一年,一年一年,他们的日记里都透着扬眉吐气的骄傲。他们一身白帽白衣白裤,扎在实验室或机械厂房,对着仪表机器、复杂深奥的公式定理,拿着本子记录数据,挑灯夜战加快计算进程,呕心沥血摸索人家不肯给的技术参数,在深山老林里设秘密基地。到头来,没用别人一颗螺丝钉,一声不响干成了大事。摆出来的,都是令外国人瞠目结舌的成果。
老一辈来自天南海北,腔调习性五花八门,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跟胡同里的平头老百姓比起来收入有保障,可也比不上四合院里名副其实的王孙贵胄,没什么优越感。
到了下一代,老老实实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虽然在当地听惯了地道的京片子,可要他们自己说总觉得别扭,听那些富有北京特色的字眼倒都懂。
住平房的孩子不服气,说楼房才多少年历史,有咱胡同院子有底蕴吗?不知天高地厚的腌臜东西,仗着老子的荣誉耍威风!说着猛一拔脯儿,出言不逊,操.你老子的傍家儿,龟孙鳖犊!
我不嫌你太糟糕,你却怪我太清高,部队大院的孩子忍不了,叮当五四抄家伙,浩浩荡荡茬架迸磁儿,扫荡西单宣武门。
不嘬雷,不嘬冤,奔着一个目的——谁是孙子?谁是孙子?不跪下喊声爷爷你趴地上别想起来!
可他们的后代不全凭武力威震四方,基因好,脑袋灵光,聪明劲藏在DNA里,博古通今,见多识广,不说隔壁家孩子,首先自家孩子就争气有出息,从小出类拔萃,长大了也是人中龙凤。
成玲会知道这些,全因为一个故人,就算不能长相厮守,她也舍不得走,在这安营扎寨,在这工作生活,睹物思人,图个念想。
傍晚顾客不多,留在店里的只有一家三口,老婆孩子陪着男人来买裤子,成玲介绍了几条时下流行的颜色和版型,都不怎么令人满意。
男人全程无声,姿容姣好的女人倨傲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纸杯说得口干舌燥,指手画脚:“这条颜色太怪,不好配衣服,试试你左手边那条。”
成玲帮他拿了合适的号,等他从试衣间出来,他太太托着下巴摇了摇头:“都不好看。”
他把身上的裤子换回穿来的,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自己挑了一条,刚拿下来就被阻止了:“你这条裤子能穿去上班吗?”
妻子审美刁钻挑剔,男人倒也不生气,笑着请示:“这家的不行,那咱去别的店看看?”
那女人就等他这句话了,起身拉着孩子的手,先一步出了门。
成玲半小时前就看出这桩生意要黄,一点不意外地开始收拾裤子,顺便拿去用挂烫机熨平整。
同事方艾送走了顾客,拿出小镜子补妆,完事跑到成玲身边讨好地冲她作揖:“今天我和老公结婚三周年纪念,我把时间记错了,他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了,我能不能提前半小时走?”
说得合情合理,不同意有违人性,加上平时关系不错,成玲答应,祝福她:“三周年快乐,玩得开心。”
方艾觉得她够仗义,兴高采烈地拍拍她的肩,道了好几声谢,款着包一溜烟走了。
成玲目送她离开,扭回头打开挂烫机,一晃神喷头拿反了,对准自己就是一下。
蒸汽滚烫,喷得锁骨附近烧红了一片,她急忙关了机器,裤子随手搭在沙发上,一边庆幸没冲到眼睛,一边寻思出门弄点冰。握上把手的一瞬,忽然想起店里只有两个人,她这一走,就彻底没人照看了。
烫伤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她偏头照到镜子,心一横拿了钥匙打算锁门。
前脚迈出门,后脚就瞥见一个人,躲鬼一样缩了回去。
心里祈祷,千万别过来。
二十米外,一短发姑娘穿着简单,不花哨,白色T恤七分裤,看起来爽朗,见身边的人脚步一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Gucci店。
她似懂非懂,笑得大方:“你要是想买就当我陪你了,姨妈说着你也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得了,跟我客气什么?平时修那些文物根本不能化妆喷香水儿,接触的都是陶瓷泥巴,稍微穿戴好点儿都得弄脏,那玩意金贵,真一点儿化学药水都不能沾。”
江海阔听她这么说回过神,挺认真地看着她:“你回国我都没给你接风,几年没见,这次回来怎么也得送你点礼物。你要不要衣服裤子香水,钱包也行,别抹不开面说,权当心意。”
赵小曲推辞不得,也痛快,笑嘻嘻地说:“得,那我就得便宜卖乖跟你讨一个,哪天娶了嫂子我把这人情还你,礼尚往来。”
江海阔听着,默不作声又往店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管住了自己的脚,带着赵小曲挑礼物去了。
成玲探头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镜子前,眼睁睁看着红的那块变高变肿,鼓起豆大个泡,时不时看一眼时间,掐着点等下一班人来换班,撑了半个钟头,交接妥当后才出了门。
一股热浪袭来,一下把人放进了蒸笼里,每个毛孔都冒着汗,淌在她原封未动的伤口上火辣辣得疼,她到车前解锁,把门敞开散热,顺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等了一阵,她抬腿坐到滚烫的座垫上,扭动钥匙,开空调,将风对准自己才踩下油门。
二环高峰期,堵得水泄不通,她坐在车上就像熬刑,眼看着红灯变绿灯,绿灯变红灯,干着急。
她把前面的后视镜往下掰了掰,锁骨处的水泡果然又大了一圈。
看着镜子的视线向身后一转,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心下一悸,陡然松了刹车。
车子自发往前冲了半米,直向前面那辆商务面包车的屁股。
她眼疾脚快地把刹车踩到底,手忙脚乱换成驻车档,心有余悸地垂着眼睛。
待缓过神来,她鼓起勇气,心情复杂的又看了一眼。
相距不远的后面那辆车里,驾驶座上坐的,可不是刚才在店外看见的人吗?
这边车里赵小曲还在念叨:“刚我们出来的位置走到地铁口都要不了十五分钟,现在居然在这堵了半个小时。这年头不知多少水货司机,你看前面那辆车往前冲的,你把我丢地铁站就行了,我手头还有个活儿要赶。”
江海阔跟精密的数字打了多年交道,泡在实验室里,性子都磨出来了,很有耐性:“天气这么热,怎么好让你挤地铁。你那活一天也干不完,不差半小时四十分钟,安全第一。”
赵小曲抓着安全带哭笑不得:“说不得你们这些老干部,你这腔调简直跟我爸一模一样。”
江海阔闻言笑得很淡,没说话,看着前面的路况,车流动了些许。
滑过一段路,才发现有交警在人工指挥,后面的路段通畅了不少,前面那辆大众在路口左转,他目不斜视地直行,两辆车渐渐远了。
他一路把车开得四平八稳,送赵小曲到目的地,眼看着她在楼上朝自己招手才走。
晚上回到家里,吴兰英已经做好了一桌菜,京酱肉丝回锅肉,一盘包菜,一盘凉拌菜,中间一大碗紫菜蛋汤。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吴兰英高兴,给他夹了好几筷子,问:“把小曲安顿好了吗?给她买了什么没有?这也是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的丫头,忙得都快见首不见尾了。”
江海阔不喜欢邀功讨赏,做过什么事习惯轻描淡写地带过:“给她买了点小礼物,把人送了就回来了,您知道她不讲究,也不爱麻烦人,不拘谨但也不好意思说。”
吴兰英叹气:“这孩子太见外了,下回见到我得好好说说她。”
江建勋是革命老工人,搞了大半辈子研究,只盼着儿子能继往开来,不像妻子那样关心这些琐碎,推了推老花镜说:“上半年你发表什么学术论文没有,怎么也得弄出点名堂,不争气,争光。”
江海阔腰板挺得老直,回起话来跟汇报工作一样严肃郑重:“年底可能要被派去甘肃,那边需要人手。”
这一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半辈子,都是人烟罕至的地方。
江建勋满意地点头:“青春就该献给国家,到老了才觉得自个儿有点价值,你在外头别跟现在的年轻人学得那么反骨,年纪轻轻就抽烟喝酒,折腾出一身病,像什么话。”
衣冠正,品行端,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这是他们每个后生都时刻谨记着长辈的教诲,他们这些为家国事业肝脑涂地的人不变的准则。
江海阔自然没有二话,可吴兰英心疼孩子,不免多说几句:“那得呆多久?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这半年功夫早点儿成个家,你看对门张阿姨家,孙子都五岁了,远的不说,你也是当舅舅的人了吧?”
这爷俩干的什么工作,吴兰英作为最亲近的家属心里大概有个数。
环境危险,艰苦卓绝,虽然人身安全优先,但出点小问题都得人工抢修,他们不安全,才能让更多人脱离危险。她这也是担心辛苦生养的宝贝儿子没了,独苗成了绝后,那就可真没盼头了。
江建勋不愿让自己好端端培养出来的儿子给人娇生惯养地溺爱,不禁不满地抻掇:“成什么家,他娶回来叫人家姑娘守活寡吗?当初他有对象的时候你不让他好好处着,现在又操哪门子的心。”
吴兰英用筷尾杵杵桌子,据理力争:“老话是不是说先成家后立业,先安内再攘外,他到了岁数不该结婚?你当我是成心拆散他们,人家姑娘现在都不知道在哪,说不见就不见,这感情,也不见得有多深。”
江建勋摆摆手,态度很坚决:“行了,成家立业是大事,这个年纪算什么老大不小,起码得三十岁以后再说。”
几年前俩人分手的时候二老就是这样,一个压根瞧不上眼,一个十分看好,过了五六年,还是存在严重分歧。
江海阔教养很好,听着长辈议论,不插嘴也不从中调停,低着头,脸上看不出情绪,一直等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自己才沉稳周到地说:“不管您二老心里怎么想的,我有自己的计划安排,还不至于让人拿主意,你们身体健康平安顺心就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儿子前些年不是这么个温和古板的性格,虽然打小被条条框框拘束着,但也是会气定神闲说两句玩笑话调侃逗贫的,全然不像今天这般沉默且不温不火。
这人啊,三魂七魄都在,可无疑少了几分生机勃勃的精气神,吴兰英看在眼里,也不想为难他,和老伴对视一眼,不落忍地噤了声。
……
饭后放新闻联播的时段,江海阔慢悠悠转进书房,在书柜前歇下脚,仰头看着,好一会儿才拿下来一本书,随手一翻就找到了那张夹在扉页的老照片。
那是一个高挑修长的女孩,皮囊细腻,骨相端正,穿着一袭民族风的吊带裙,披散着长发,胸部腰肢都被挡住,堪堪露出一截小腿,脚丫浸在山上的一个泥坑里。身后丛林掩映,青翠欲滴,她不需这浅碧青红色,眉眼间也透着不俗。
他们上山,山里提着镰刀背着箩筐采药的老人说这水清澈见底,可以祛脚气,你看这坑里的泥和水都是分开的。
他在这边和老人话家常,那头她已经利索地脱了鞋,光洁白皙的赤足噗通一声没进水里,他觉得好笑,扯着嗓子问她,你干嘛呢?
她笑不露齿,沉静地撩了撩已经湿漉漉的长发,娇憨地回眸,热啊,找凉快。
前两个字自然指的自己,后面说的是清冽的凉水。
她笑得温柔可亲,少女的灵动都汇在了这一幕里,他心念一动给她照了这张。
此时此刻,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眉眼,怀念又隐忍。
不是不知道她在哪,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砥砺德行,励精图治,满腔热血壮怀激烈,反倒有了忌惮和自知。
一别两宽,他既不能带她回到从前,就该无私地盼着她一往无前、长生不老。
***
傍晚七点,成玲到了家,匆匆开门脱掉鞋,随手把在药房买的东西放在门口,跑到浴室拿了条毛巾,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在冷冻室里挑了根糖水冰棒裹起来摁在烫伤的地方,单手翻到模具接水,准备冻点冰块存着备用。
做完这些她才松了口气,该开空调开空调,翻箱倒柜找出了针线盒和打火机,去门口拿了药,解开打结的塑料袋,给几种药开了封,蘸了酒精先在烫红的地方抹了一圈。
给缝衣针过火,扎破,一次性拿了两根棉签吸水,挤得差不多后涂了一层药膏,用胶带佐着纱布封好。
天热,她上洗手间,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冲了个凉,就坐在那浴缸边沿上发呆。
弯着腰,蜷起脚,像栖息在沼泽的丹顶鹤。
想到下午偶然遇到的人,她突然茫然意识到,五年未见,她是真的想他了。
那时她希望他有健康的身体、和睦的家庭、无量的前途、远大的抱负,独独没有把自己算进去,只当他们已经结婚了,他却永远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去敦煌,去云南,去西藏,去西南边陲这些神圣的地方。
也不愿尝试新的感情,跑到纹身店给染着一头绿毛的年轻师傅当学徒,在锁骨这里纹了几朵小浪花。
后来在月牙泉边,看着大漠孤烟,不知怎么想起他临走时说过的话,狠下心来洗掉的时候,比现在,还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