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 旧灯(1 / 1)
朱桐一向是个心宽之人,可是对扈树那有关郑福儿无法平安终老的断言却是心下耿耿,还生出一种对未来不祥的预感。
忽想起幼时寄住在凉国公府时,听他们府中下人说起过蓝小九出生当日,来了个云游的高人,见过小九后,便也下过命短福薄的断言,所以,才给她打制了那护身的金铃且取名为“九”,就是望她能多积福缘能有九命,可是郑福儿这些年杀人如麻,哪有福缘可积?
朱桐摁了摁不展的眉心,他是不信扈树会看相算命,但扈树向来心有城府,言行稳重,可今日怎的吃了熊心豹胆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越想这焦虑的情绪便越是在心下盘旋,抬眼见郑福儿正抱着一捆柴立在不远处,脸色比平素还要阴冷,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莫不是听见了刚扈树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心下不快了?
朱桐忙奔上前帮她将那些柴搁下,无意触到她的手时,竟是一片冰凉,心下刹时一痛,反手将她的手擒住便紧捏在手掌里。
这双小手其实指节纤细,皮肤薄得能看见那肌肤下淡紫的血管青筋,这样幼薄的一双手本该是更适合抚琴握笔,过着如平常大家闺秀那般拈花弄草的日子,可这双手却早已被刀剑磨出了厚茧……
郑福儿回神瞪他一眼,将手抽回,说了声“累了”,便是上了来时所乘的马车靠着车壁阖眼歇了。朱桐“嗳嗳”的应着,忙取来自个的大氅轻手轻脚的替她盖上,车窗帘缝泄进几道橙光恰照在她脸颊,在颧下映射出一片阴影,显得小脸格外瘦削……
想起听许捻先前有意无意的说起她这几日也并没好好进过饮食,这番模样看得朱桐更是一阵心疼,抬臂便是将她揽进怀里,道:“娘子,莫与我斗气了,好不好?”
郑福儿微蹙了下眉,她自然不是与他斗气,只是那扈树说得没错,她心狠手辣,双手血腥,罪深福薄,难免会连累他和他的娘亲……
……
郑福儿行事一向快刀斩乱麻,一回京城,便是跳下马车,自顾自的回了郑峰一行所住的驿馆,可刚跨进大门不多时便见朱桐的马车跟了来,惯常笑容盈盈,挽了衣袖便是入了伙房,做了一碗鱼肉丸子汤搁到她面前,笑道:“娘子,一路劳顿,快趁热吃,你不喜回府去住,我便每日来此做给你吃便是了!”
见郑福儿一副要掀桌摔碗的脸色,朱桐忙是一脸恭顺的踮脚退了出去,只是从门缝中瞧去,她蹙眉犹豫了片刻后,仍是拈勺舀了一口汤入口。
朱桐不由扬唇而笑,肯吃他做的饭,便是有要原谅他的意思了吧,只是她为何仍是愁眉不展?思来想去,对了,是中秋要到了吧!而中秋正是凉国公灭门之日……
……
朱桐更愁的是,中秋时,皇帝自是要照惯例在宫中大宴群臣及其家眷,朱桐知郑福儿必是不愿在这等日子看别人阖家欢愉,便是寻思找个什么理由帮她推脱入宫。可却没料想到,郑福儿却是以郑赤的名义上了一封与朱桐婚姻无效并与朱桐再无瓜葛的奏折。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所有人看来朱桐与郑福儿所谓的婚姻本就像是一场儿戏,这本折子倒给了皇帝一个不与海盗结亲的理由啊!
本以为皇帝定会龙颜大展,欣然应允,却又没想到,皇帝竟是对那折子只字未提,还下旨让朱桐中秋当日定要携郑福儿入宫赴宴。
朱桐得知父皇旨意后,虽轻舒口气,可却更是心忧,而且直觉上父皇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皇帝有主意,郑福儿暗也是有主意的,皇宫赏灯设宴,严家必定携家带口而入,若是想置她于死地,到时便先顺手将他严家灭个干净……
中秋当日,郑福儿不待朱桐来接,便是自个先行进了宫……
夜幕初临,宫中便已是张灯结彩,一派华美,宴席大开,赞声不绝。皇帝端坐宝榻,竟是亲手拿出一盏走马灯,让宫人挂于殿前正中,那灯看起来已有些年头,灯框斑驳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与别的华灯相比,更如一位行将就木的垂危老人最后一丝的回光返照。
可众人对那旧灯倒不诧异,因为皇帝这两年中秋都会将此灯挂出,如同瞻仰故人一般诚然。不少人都心知这盏走马灯是当年凉国公府进献的,凉国公虽说招了贼人灭门,但身为开国功臣,当初与皇帝那也是称兄道弟的过命交情啊。皇帝上了年纪,便也与平常老人一样开始忆旧了吧。
……
那走马灯缓缓旋转的光晕中,郑福儿的脸色自然黯沉,她也一眼认出这灯是她家进献的,那其中的小马还是父亲握着她的手削出来的。而这皇帝忽然挂出这灯,是什么意味?
郑福儿脸色的异样落入皇帝那双浑浊难测的鹰目之中,这便是将他四儿子迷得转了性致的女子,虽身着一身并不华美的青裙,但那气宇仍是格外脱俗。
皇帝眼眸微微一眯,蓦的笑道:“这灯妙绝,朕最是喜欢!新妇可能看出其中妙处?”
众人一诧,皇帝称郑福儿为“新妇”,莫不反倒是承认了她与燕王的婚事了?一个女贼便是如此翻身要飞枝头了?
……
朱桐见郑福儿目中难隐悲恨之色,忙在案下悄悄握住她手,且替她笑答道:“她头回进京,没见过这些奇巧之物,父皇赎罪!”
皇帝若有所思的笑着点了点头,也不追问,但却赐了朱桐与郑福儿席案几道御食,看得旁人或羡或妒,尤其是那严贵妃,那脸色就算抹了厚粉也隐都隐不住的灰暗。皇帝最近待这四儿子越发的不同了,对那女贼也似有包庇纵容之意,若是再不除掉,怕更是后患无穷啊……
严贵妃寻思到此,端起一樽酒水,对皇帝笑道:“还没恭喜皇上近日已收编了外海那一众海盗,且选出了那陈有执掌外海,效命朝廷。从此后,外海安宁,贼盗难存!”
收编了外海?还让那陈有执掌?
郑福儿骤然拧眉,这么大的事先前竟是无人告诉她一声,这怒气真是难以按捺,此时若不争上一争,倒真以为她赤龙帮窝囊到能被那陈有管制了。
正要起身说话,抖觉手腕一紧,侧目见朱桐看向她来,凤眸幽深,这显然是在告诫她说严贵妃那番话正是想激她出格,惹皇帝大怒。
郑福儿暗嗤,她可也没那么蠢,暗暗吸了口气,倒也心平气和的道:“皇上久在京城,想是不太明白外海的规矩,外海的兄弟们认的是本事,皇上想用那陈有执掌外海至少也该让他与我一较高下才能安抚人心吧?”
说到此,顿了顿,一双带着冰茬的杏眼狠瞪向那严太保:“再说了,外海谁都知那陈有是严家养的废物,而严家就是奸佞,在外海的私船进出挖了多少不义之财啊,他严家府库定是比皇上你国库钱财还多……皇上你要用严家的人不但不会外海安宁,还只会是让外海混乱,倭寇横行!”
这话直指严家,很是冲人,场面顿时一片死寂。严太保的脸色也是一片阴色,暗骂那胞妹自作主张,可不少人也暗叹痛快,毕竟当下敢这般直白的在皇帝面前指严家奸佞的也只有这外海的“恶蛟”了。
皇帝戎马出身,有些道理自是明了,而那句“严家府库定是比你国库钱财还多”也让皇帝目光一黯,思虑片刻,道:“外海之事,稍后再议!”
这话一出,朱桐与扈树暗暗相视一眼,先前皇帝听严家怂恿要收编外海且用那陈有,扈树这明面上顺了严家的意才能让皇帝警觉严家势起,而有些话也自然只有从郑福儿口中说出,才是最为恰当妥贴……
……
宴后,女眷们照常去赏御花园,游园赏菊,看灯猜谜,因皇帝宴间态度,那些很会察颜观色的女眷对郑福儿便是格外上心,热情的请她一道赏玩。
郑福儿对那些灯谜自是不感兴趣的,反觉着红火光亮甚是晃眼,一言不发显得孤僻冷清,倒是那“香梅”毫不提防的侧身在她耳边说:“我想与你私下谈谈!”
郑福儿本不欲理,可又听那“香梅”低声说:“从刘三儿那找来的海防图,还想不想要回去了?”
郑福儿这倒微皱了皱眉,刘三儿的确掌着海防地图,先前刘三儿死得匆忙,那图便也未找到,原以为是三儿叔藏在了某处,却没想到是被这个贱人偷了去。那图关系着外海兵力布防,落在朝廷手中自是不妙。
郑福儿心下虽知有诈但倒也随那“香梅”而去,绕了几道廊出了几道门,便是出了宫去,到了一处树荫葱笼浅坡。这里郑福儿倒是听说过,是那些未育的妃嫔和宫女们死后的埋葬之处,少有人至……
郑福儿眉梢一挑,细听那前方树荫中有些微弓弦拉张之声,姑摸至少藏有十余人。还真是会挑地方,是打算将她杀死在此,便可就地掩埋,连挪尸的功夫都省下了。
嘿,这宫中方圆十里还真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杀人妙地了呢。
郑福儿冷笑一声,正烦无处杀人见血,便是有主动送死的来了。不由还将步子加快了两分,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喊:“娘子,我正找你!”
这下,郑福儿心下倒是一惊,这痨货跟来作什?待会那弓箭齐发,她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分神护他周全,转头正要喝斥他快滚,抬眼就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大步而来,看似笑容温润,那光洁的额头却满是汗粒,莫不也是猜出将有恶战?可若是猜出,那还跟来送死?
朱桐瞥了眼那神色慌乱的“香梅”,微微皱眉,一把将郑福儿的手牵起,还笑道:“总算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那前方弓弦大张之声,郑福儿正想将朱桐推开,手却被他以少见的力道更紧握住,她刹然扭头,恰见一片月光铺陈而下,将那俊美的五官映衬得格外分明,深邃的凤眸中异光闪烁,她只觉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