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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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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安详的小山村,那里的人可以风平浪静地活到很老很老。渐渐地,村中人口越来越多,生活愈加艰难,最后每当婴儿出生,大家都心情沉重,难得有人死掉,才是值得庆祝的节日。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丁隶从他那儿听来了这么一个故事。

没头没尾的,他讲完就走了,丢下自己在爷爷的追悼会上一头雾水,连刚刚哭完的鼻涕都忘了擦。

“我干嘛要梦见这事。”丁隶揉着睡眼,飞机在平流层底部匀速巡航。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丁隶只知道两家是世交,他们两人和几个堂亲自小就玩在一起。那时候,就听长辈都喊他“阿静”,丁隶也不懂具体是哪个静,只觉得他不太爱说话,便在脑内自动配上了这个字。

“阿静,你大丁隶半年,是哥哥,要谦让弟弟。去,把积木给丁隶,两个人握手和好。”

身为幺孙,又深谙讨大人高兴的办法,丁隶每次撒娇没有要不来的玩具,即使那些东西他并不是那么喜欢。

果不其然,阿静极不情愿,却不敢违逆父辈,伸手把积木盒子推了过来。

“谢谢阿静哥哥。”他不忘得了便宜卖乖。

对方没怎么理他,到一旁玩去了,直到客人走了之后他才发现,纸箱里自己最喜欢的小汽车少了三个轱辘。

随手翻着飞机上的旅行杂志,丁隶不禁笑出声,引得邻座一阵侧目。

这件事让自己单独记住了他。

浅色对襟褂,左眼角的泪痣,阿静对于脸盲的丁隶来说很容易识别。不过之所以记得那么清,大概因为他一直是个无比麻烦的存在。——阿静祖父母是老一辈少有的文化人,家教尤其严厉,当丁隶还在唱两只老虎跑得快,他就开始念《四书》了。渐渐地,一手颜体挥洒自如,古琴弹得行云流水,上学时无论成绩还是个头都高出自己一截,就算高中分进了不同班,自己也不时要被老妈叨唠几句“你看看人家阿静”之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七岁。

某天,阿静忽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用忽然来形容也不对。丁隶托着腮帮,目光停在舷窗上,应该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算算就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之后听闻他家搬去了外省,也没有确切音讯。直到有一次,他在北陵路闲逛,无意间登上一家古怪的店铺,看到门后那男人古旧的衣着和眼角的泪痣,九年前的记忆才迅速被翻了出来。

“敝人斋主,姓齐,单名一个谐字。”他浅笑轻扬。

飞机放下起落架。

出国进修一年重踏故土,丁隶朝接机的同事挥了挥手。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嘀咕。

“哪有,还不都是老样子。”同事说。

门后的齐谐,和之前的阿静,有些部分无论如何也难以重合起来。

丁隶打了个哈欠,时差:“大概是错觉吧。”

“是你在富饶的美帝呆得太久,忘了这里的航站楼有多破了吧。”同事哈哈。

丁隶也哈哈。九年,义务教育都够了,性格有些差异也没什么奇怪。

而且有那么一点始终没变。

从小对正儿八经的学问兴趣不大,阿静偏喜欢钻研奇闻异谈。因为这事,他没少挨祖父母的训诫,在学校也被看做怪人,加上他又多少有那么点优等生的自恃,人缘并不好,直到高中,却有一阵忽然变得有说有笑了,和同学的关系也逐步改善,最后竟意外地受欢迎起来。

至于这件事,丁隶倒是觉得自己知道原因。

“先送我去北陵路吧。”丁隶说。

“你家不是在东一环吗?搬了?”同事问。

“有点事,哈哈。”

同事露出一副了解的笑容:“刚回国就‘有事’,够忙的你!”

“是啊。”丁隶顺水推舟,“就是那么久没回来才有事嘛。”

提着巨大的行李箱,久违地登上那架楼梯。

丁隶听见脚步声,抬头:“有吃的吗,好饿。”

齐谐站在台阶顶端:“别挡路,我要出去。”

“去哪。”

“你管我。”

“我跟你一起?”

“先把时差倒好吧。”一串钥匙丢来。

“哦。”接过。

“厨房有包子。”错身。

“哦。”上楼。

一如往常,入殓师坐在大香樟树下的塑料凳上,周围不停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恰好掩盖住离奇的讲述。

“这次是什么故事?”齐谐走过去。

入殓师垂着的右手夹着烟,已被熏成黄色:“妆。”

“女性吗。”

“是。”

“说来听听?”

“问他。”

顺着烟头一指,齐谐注意到旁边一个年轻人。瘦,文弱,少白头,神情枯槁。

“我的妻子死了。”年轻人说。

“节哀。”齐谐道。

丁隶在志怪斋的沙发上睡得深沉。

午后,期中考试刚刚放榜,走廊上几个学生围成一团笑闹着。

“听说那个怪胎这次才考了第六,活该!”

“你也稍微小点声嘛。”

“怎么啦,文科班在楼上,他又听不见。听见又怎样,有本事下来单挑啊。对吧丁隶?”

“啊?”丁隶转过头。

“对哦,你们原来一个初中的,听说关系还不错?”

丁隶笑笑:“没有,一般同学。”

“就是,谁会和那种人混一起,躲还来不及呢。”

“嗯,我也挺讨厌他的。”丁隶说。

香樟树下,年轻男人点上入殓师递来的烟,深深吸进一口,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们是亲戚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衣服,化着淡淡的妆,容貌清丽温婉,谈吐大方得体,一颦一笑就像画里走出来仙女一样,我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了她。”

“之后我追求了她两个月,她答应了,我们开始恋爱,每回约会,她都化着精致到完美的妆,我的视线简直不能从她的容颜上移开片刻。我只觉得人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女人,如果能娶到她,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一年后,这种幸福真的降临到我身上,她接受了我的求婚,婚礼当天,新娘妆衬得她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男人眼中闪出了一霎的光彩,又迅速暗下去。

“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那张干净的脸也极美。我亲吻她,拥抱她,体会着最曼妙的一个晚上。之后的每个早晨,每当我醒来,她都化完了妆,做好早饭等在餐厅,每天入寝前,她也是细心地卸了妆,再被我拥进怀里,直到有一次……”

上课铃响起。

学生嬉闹着跑回教室,进门的一瞬,丁隶似乎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拐进了楼梯间。

“那天我们去逛公园,回家路上无端下起暴雨。我脱掉外套,一边替她挡雨一边跑,却发现她神色异常慌张,躲躲闪闪地掩着脸,一到家就进了卫生间。我觉得奇怪,偷偷跟过去,打开一条门缝往里看,竟发现她用毛巾擦去的半张素颜之后,浓艳的妆面才是真正的脸。”

“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模样,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那个新娘妆,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就像……丧礼上的纸扎人一样。”

“我当时害怕极了,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不料被她听见声音。我开门逃出去,她紧紧追着,一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撞到了后脑,当场就……”

入殓师吐出一阵烟雾。

“她真正的脸是什么样。”齐谐从抽泣的男人身上移开视线。

“你问,说明你知道。”入殓师说。

齐谐笑笑:“半边素颜,半边艳抹。”

“依她丈夫的意思,也是那般下葬的。”

从牌匾后面摸出备用钥匙,齐谐旋开锁,轻掩门。坐定,研墨,提笔,将故事一气呵成地记下。

“阿静!”放学路上,丁隶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对方没理他。

“怎么了。”

还是不说话。

“没考好不高兴?”

略停,嗯。

“别在意,第六也挺不错,至少比我好。”

“嗯。”

“下次再拿第一。”

“嗯。”

那条小道,十六岁和现在,两个黄昏重叠起来。

“睡够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丁隶打着呵欠掀开毯子:“今天怎么尽做些奇怪的梦。”

“尼古丁中毒。”齐谐悠然坐在窗边。

“对了。”丁隶抬头,“我有个事情问你。”

“什么。”

“高中那时候你为什么变了个人一样,之前都不怎么搭理人,后来就跟同学有说有笑的。”

“有吗。”

“有啊。”

“都什么时候的事,早记不清了。”

“是不是因为我。”丁隶说,“因为我和同学说你坏话被你听见了。”。

“我是听见了,还不止一次,又如何?”齐谐问。

“所以你生气了,对人性绝望了,就开始两面三刀搞表面关系了。”

“我什么时候两面三刀了,那是你吧。”

“你看,果然生气了。”

“我没生气。”

“明明就生气了。”

“你有病吗,绕了半个地球跑来纠缠十几年前的事。”

“唔。”丁隶一脸认真。

齐谐轻叹一口气:“我没生气。现在没有,那时候也没有。”

“为什么。”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他看向窗外斜阳。

“什么人?”丁隶问。

“伪善者。”齐谐笑。

丁隶有些沮丧。

“不过比起自以为真性情就毫不节制地作恶,我倒是觉得伪善更好些。”齐谐又说。

“是吗。”丁隶也笑了。

“何况哪有什么真性情,还不都是生得半面妆。”

那时斜阳也是低悬着。东方是蓝,西方是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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