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孤星破-17(1 / 1)
一路沉闷。八名同伴的游魂仿佛如影随形,素来寡言的姚曼自不多说,即便是习惯了热闹的思颜都低落许多,进进出出无精打采。
两日后船只靠岸。临下船前姜平给他们卸了手镣,迎接他们的倒不是想象中的严峻审讯,而是如姜平一般好言相劝的伙伴们。
“别担心,象征性地暂时禁足。上头不让咱们几个插手,只能等吩咐。权当休息几天了。”
余下众人如是安抚。
姚曼内心并没有什么不满。与队长他们相比,他们这条命保得幸运又蹊跷,上头的疑心起得合情合理。经历了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惊险颠簸,她也更希望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静静睡两天。
诡异感是从撞上岛上侍从躲闪的眼神开始,蓦地升起的。
姚曼等人平日里居住的这座岛屿是方家名下诸岛中最小的一座,但结构复杂度不逊于其他主岛。这群替方家卖命的人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方家安排了几名侍从常驻岛上,算作分配给他们的照应。然而众人常常任务在身,一年到头三百多天都在外头奔波,这座小岛上为数不多的侍从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的海上最闲适的一批人。
回到岛上的两日内,负责送餐的朱蒙已经三次打翻茶杯。饶是腾不出心情理会身外事的姚曼都忍不住瞥他:“你慌什么?”
朱蒙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对不起姑娘。前些日子在锅炉房不慎烫到,总禁不住手抖。”
姚曼见他腕间露出一截厚厚的纱布,“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离开。朱蒙如释重负,刚转身却又被姚曼叫住:“今天外头来人了吗?”
朱蒙毕恭毕敬:“没有。”
“这么确定?你去看了?”姚曼作势要起身眺望。朱蒙赶紧补充:“奴才的爹这两天在码头轮值,若是有人过来,定然要通知小的提前做准备的。”
“哦,朱大爷守着船坞?”
“海上出事之后,群岛排查严密,咱们岛上只剩一两艘渔船,其他都被安排撤走,以防……”
“行,我知道了,你忙吧。”
姚曼关上门。她拿起竹筷,这才发觉指节竟同朱蒙方才一般止不住地颤抖。
出事了。老家一定是出事了。
朱蒙说话时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往常她对朱蒙一家人算不上亲和,但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她问得巧妙,他答得也巧妙。从头至尾她没有提及方家,而朱蒙的回答也完美避开了这一点——
离岛的船全部撤走了……谁下的命令?
没有人可以离开……一旦有访客,会是什么人?
积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团在一起,悄无声息浮上水面。姚曼平复心绪,慢慢将桌上的饭菜吃完。
用餐前验毒已是多年习惯,并没有察觉出异样。他们四人回到这里后,吃穿起居一切如常,没有被采取任何限制措施……姚曼思索着,脑中渐渐剥离出一条思路。
————
姚曼这顿晚饭吃得有点撑,揉着圆鼓鼓的肚皮思忖再三,还是打算叫上思颜一同去海边走走。然而她穿戴整齐去了隔壁,敲了两下却毫无回应。
“姚曼姐,找思颜吗?”
姚曼转身。庭下站着的是院子里同住的另一名女子,名唤华荣珠。姚曼点头:“晚餐有些积食,想让思颜陪我出去散散心。”
“思颜下午被段秋叫过去了,不嫌弃的话我陪姐走走吧。”
姚曼平和的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的情绪:“有劳你了。”
“姚曼姐客气。”
华荣珠热情地挽过姚曼的胳膊。黄昏日落,太阳慢吞吞地往海平线下沉,两名女子沿着海边的芦苇丛也不紧不慢地走着。姚曼与思颜、华荣珠虽然同住一个院落,但她除了和思颜亲近外,跟谁的关系都是淡淡的。
跟同队的大部分人被拐入方家时年岁太小、记忆寡淡相比,当年差一步命丧火海的惊悸在姚曼心头多年萦绕不去。她打心眼里不相信与方家有关的任何人。
姚曼埋头走路,并没有同身边人对话的意向。华荣珠习惯了她冷僻的性子,一臂之外很随意地跟着。姚曼沉默地拖着时间,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船坞附近。
“姚曼姐,我们该回去了。”华荣珠突然伸手拉住她。姚曼这才抬头,下意识打量四下空旷的环境,话里带了点鲜有的迷糊:“怎么走到这儿了……天已经这么暗了,咱们回去吧。”
“好。”
两人转身原路返回,经过芦苇丛时却听里头不太对劲。两人尴尬对视一眼,只当又是耐不住寂寞寻刺激的野鸳鸯。走出没几步,华荣珠觉得不对劲,猛地折回来,对着苇丛喝道:“谁!滚出来!”
姚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左手自然地负在身后,两只手指却借着暮色探入腰带,眨眼抽出时,指尖已经悄然夹了一根竹筷。
华荣珠还警惕地立在苇丛前。夜风寂寥,一声警告后苇丛里翌时失了动静。华荣珠等了片刻终于失去耐心,俯身抽出了长靴外的匕首。
“再不出来,可别怪老娘没耐心。”
姚曼握着长筷,脚步声几不可闻,悄无声息地潜到华荣珠身后。
“别别,是我!”
一个黑影从苇丛中连滚带爬地跌出,身形甚是狼狈。华荣珠定睛一瞧,竟是衣衫凌乱的居信鸿。
只听她话锋陡然尖利:“还有其他人吗?!”
“有有有,段秋也在……”居信鸿慌张地系上外袍扣子。他似乎很忌惮资历并不如他的华荣珠,收拾衣服的间隙抬眼瞥了对方紧绷的面孔。就在这一刻,他对上暮光中一双锐眸。
“快!”
华荣珠辨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辣,面色大骇。耳边袖风刮住命脉,她下意识弯腰想要躲开偷袭,身体却在第一个动作开始前戛然而止。
一根笔直的圆筷直插头顶。她的速度怎么敌得过姚曼。
华荣珠甚至来不及张口。姚曼后退两步,注视着身前女子瞪大眼珠缓缓瘫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居信鸿对姚曼及时出手十分满意:“上岛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船全撤了,连块木板都不留。”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察觉不对的?”
姚曼摇头:“回头再说。”目光往居信鸿身后绕,“段秋呢?”
“姜平安排了那么多人盯着,我一个人溜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哪还顾得上她。”居信鸿反问,“思颜呢?”
姚曼不作声。
“不说了,他们派华荣珠监视你,眼下等不到她,这层纸也就捅破了。”居信鸿抓住她的胳膊,“来不及回去捎段秋和思颜了。趁着最后一艘渔船还没撤走,我们得抓紧!”
“我尽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解释,“我去找了思颜,没想到被华荣珠截了胡。”
好在居信鸿不介意。他当然不介意。“能跑一个是一个,她们对他们没用处,留下不危险。”
居信鸿弯腰,费力掰出华荣珠手中的匕首。两人合力将华荣珠的尸体扔进了幽深的苇荡中,确认四下无人后往船坞冲刺。
想起他方才的话,姚曼一边加速一边追问:“你知道他们要什么?”
居信鸿头都不回:“不就是那个箱子。内层的锁在你手里。”
姚曼摸了摸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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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蓬里,朱老大爷佝偻着背,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
“朱蒙啊,你去岸上,把我的锄头取过来。”
朱蒙很奇怪:“他们不是把这些都收走了?怎么还准咱留着?”
“我趁他们不注意,往泥里塞了一把……说变天就变天,总要留点防身的。虽然……哎,快去吧。”
“好的。爹,藏哪儿了?”
“就贴着第一块木板下面。你手伸进去就能摸到。”朱大爷嘱咐,“要快,我日前偷听到,那帮人日落就要到了。”
朱蒙应着,穿过乌蓬跑向船的另一头。他跑得很急,船身周围暗黑的水纹都跟着晃荡开。
“爹,你确定是这边吗?”朱蒙趴在踏板上,干脆两只手都伸了下去,却一无所获。朱大爷苍老的声音夹在海浪声里,有些焦急:“就在下面,没错的,我前几天还摸到了。你再往里探探。”
“哎,好。”朱蒙手指在滑溜溜的海泥中使劲探索,小臂已经沾满了污泥,“爹,真的没有啊!”
朱大爷急了。
“怎么会没有呢!”
船身又开始摇晃。瘦弱的背影从乌蓬中钻出。
“你是不是找错地了,你……”
“爹。是不是这儿啊?”朱蒙整个身子紧贴踏板,脖子拧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压低嗓音冲他爹叫嚷,“再拖下去要被逮着了。要不这锄头不要了……爹?”
朱蒙眯着眼,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意。
他还来不及转动眼珠看清来人,一把锐器已经卡在喉头。喉间划过海水的冰凉,还有带着腥气的黏滑。
居信鸿一脚踩在朱蒙的背上,手中的锄头终于从他脖颈移开:“朱老头,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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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是这么丢下了姚思颜?”
一段回忆停停走走,姚曼讲得不太顺。罗夏察觉进展到最关键的部分,姚曼的叙述越发干涩,最终选择了叫停。
姚曼点头:“我原以为自己给方家干了这么多年,生死早就随缘。却不想最关键时刻的决定,却下得毫不犹豫。”她一声自嘲,“我还不如居信鸿。”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林汀安慰她,“大凡见惯了生死的,反而会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当时你也顾及到了姚思颜,但华荣珠中途插.进来,你也确实没办法。”
“是啊。”姚曼幽幽看过去,“你说得对。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丢下她的。”
林汀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功夫是谁废的?”罗夏见姚曼面色和缓了许多,示意她继续,“你跟居信鸿,最终还是没逃得出去?”
姚曼嘴角一抹苦涩的淡笑:“还不如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