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紫烛笼-5(1 / 1)
柯黛的故事,始于三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
柯黛的父亲本是吏部一名五品郎中,家中一妻一妾。柯黛出生前,上头已有三个兄姐。长姐柯芙是正妻王氏的独女,大哥柯营与二姐柯梦均是侧室辛氏所出。
柯黛尚在襁褓中时,柯父请高僧上门一指儿女的命数,僧侣掐指一算,认定柯黛八字孱弱,经不起官家贵气,应早早送出京城,待十六岁以后接回,方保一世平安。
于是辛氏便将柯黛托付给了远在宜县的哥哥。柯黛自记事起便知自己有个在京城当官的父亲,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姐,后来又多了一位十六岁入宫选秀、诞下皇三子后稳坐贵妃之位的嫡长姐。
好不容易盼到十五岁,百里之外的京城中,却突然传来芙贵妃难产而亡的噩耗。好在柯家还记得养在外头的这个庶女,柯黛刚过十六岁生辰,柯家接人的马车便停在了辛家门外。
柯黛回到京城,彼时柯父官至吏部尚书,又是三皇子的外公,在朝中位分不低。柯黛进门不见嫡母王氏,却是辛氏带着二十岁的柯营和十八岁的柯梦,热情迎接了阔别十六年的小女儿。
柯父平日里公务繁忙,鲜少露面。但有生母和兄姐尽心照拂,柯黛恪守本分,按理说过得还算舒心无忧。可她心中还惦记着另一桩大事——
早前柯芙过世的消息传到宜县时,辛家舅母曾私下点拨:柯黛虽担了柯家女儿的名头,但毕竟不敌自小养在身边的跟父母感情深厚。眼下柯家主母王氏失了唯一的女儿,却仍有御赐诰命加身。柯黛毕竟是个庶女,在京圈中毫无根基可言,日后若想许个好人家,依附王氏是她最好的机会。
柯黛谨记舅母教导,主动提出要去拜访嫡母。提议一出口,柯梦有些为难:“妹妹有所不知,自去年长姐过世后,母亲日日将自己关在院中,再不见外人,连父亲都吃了闭门羹。只怕……”
辛氏倒认为礼数断不可少,备了礼物后带着柯黛去拜访主母。然而两人连门槛都没跨过,便被灰头土脸地扫出院门。
这一结果显然在辛氏意料之中。如今柯家这一辈中只有她所出的三个儿女,她巴不得主母沉浸在痛失独女的悲痛中意志消沉,如此一来,柯家主持中馈的大权早晚要落在她手里。
窃喜之余,辛氏又觉得这些年实在亏欠了自小养在外头的女儿,遂嘱咐柯梦带着柯黛四处转转,多多结识贵族圈中的同辈。
芙贵妃生前给了母家诸多照拂,不仅柯父飞黄腾达,柯营两年前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连柯梦也早早定下太傅之子的侧室之位。柯芙过世后,圣上降下隆恩,将正室之位许给柯梦。柯家上下喜不自禁,只待一年孝期过后,便将柯梦嫁入势头正劲的太傅府。
但王氏却突然上禀,主动提出柯家要为贵妃守孝两年。这样一来,柯梦不得不熬到十九岁才能出嫁。加上王氏近一年来一蹶不振,柯梦与嫡母一下子生分了许多。
面对家门内的大好形势、家门外的花花世界,柯黛却有自己的主意。她不顾辛氏和柯梦的反对,晨昏定省一日不落,到点就到主母院外候着。她送上的礼物——无论是宜县的特产、还是辛氏给她备下的珠宝,甚至柯黛自己亲手织就的羊绒披肩,无一例外被扔了出来。
柯梦不忿胞妹受辱,几番劝说她放弃。又是深谋远虑的辛氏劝住了她:“黛儿初来乍到,场面上的东西自然要做全,省得旁人嚼舌头根子,说我们不敬主母。”
于是回到柯家的一年里,柯黛日日拜访主母院,风雨无阻。院中仆人也渐渐不忍为难,送去的一些贴心小礼也都替她收着,柯黛默默记下,面上仍按兵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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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柯黛早起后依例去了主母院,却意外发觉院门大开。她有些迟疑地走了进去,王氏身边的邹妈妈在院里候着,一路低声提醒:“今儿夫人心情不错,三小姐进去可千万把握好机会。”
柯黛悬着一颗心进了屋。主位上坐着一名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膝上毛茸茸的一团,许是猫咪之类的宠物。柯黛远远地跪下,接过邹妈妈手里的一盏茶:“母亲安好。黛儿给母亲敬茶。”
她伏着身子,头顶良久不见动静。她不敢乱动,只听得前方一声:“拖到今日才见三姑娘,是本夫人怠慢了。”
“母亲哪里话,过去十七年一直不曾有机会孝敬母亲,是黛儿的过错。”
“哦?三姑娘的意思,是怪柯家将你丢在了外头?”
柯黛喏喏否认,吓得不再多言。侍女将她手中茶盏递到王氏手中,王氏不情愿地啜了两口,这才抬手唤她:“三姑娘起来,过来我瞧瞧。”
柯黛胆战心惊地上前,这才发现王氏膝上伏着的哪是什么猫咪,分明她去年冬天送来的一件貂绒暖手笼。柯黛心里高兴,抬头眼里自然带了笑:“黛儿见过母亲。”
王氏“嗯”了一声,将膝上手笼扔到一旁,示意她坐到身边。柯黛心中狂喜,赶紧端正坐好,王氏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近况,打量她的视线极为嫌弃:“到底是宜县那小地方养出来的,怎么看都是一股小家子气。”
一年里这样的话柯黛不知听了多少,早习以为常:“黛儿读书不多,学识短浅,还盼着母亲日后不吝赐教。”
王氏也不答话,良久才随手取来一本佛经:“三姑娘若是不嫌弃,以后就待在我这里抄经念佛,别被外头那些花里胡哨的扰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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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王氏接纳了柯黛,辛氏惊诧之余倒也高兴。她私下里询问主母院中事,柯黛一律老实回答:王氏屋中规矩森严,每次唤她去都是给柯芙抄经,旁的一律不许过问。
辛氏有些不屑:“贵妃出嫁后,嫡母屋中空旷,过去向来是梦儿陪在她左右。眼下你二姐忙着筹备婚事,礼节上无法处处顾全,有你陪在主母身边,说闲话的也少些。”
柯黛应下。
其实主母院中十分无聊,王氏沉默寡言,柯黛日日过去,也不过是被打发到偏房抄写经文,鲜有交流。闺中密友遍布贵族圈的柯梦常常劝她偷懒,柯黛听着二姐描述城中缭乱舞坊、节日集市、笙歌戏苑,时间久了不免心动,但每每想起最初的打算,悸动之心都被硬生生地按捺下。
四月的一天,王氏带着柯黛,去郊外白塔寺上香。
白塔寺是皇家寺庙,柯芙的灵位便供在此处。王氏支走下人,沉默着亲手将一张张经文烧给亡女。
柯黛在一旁安静候着,直到盆中火星尽熄,才上前点了三柱香。她正恭敬地鞠着,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从前觉得三姑娘好耐性,如今一看还是个颇有心眼的,我失了一个女儿,三姑娘便琢磨着要填补进来。”
柯黛毛骨悚然,回头只见王氏眉目间怒火正旺,她赶紧跪下:“贵妃在上,母亲明鉴!黛儿孝敬母亲,一出自人伦孝道,二出自内心敬畏,又怎会妄图占据长姐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
王氏疾言厉色:“你敢在贵妃面前起誓?”
柯黛对着柯芙的灵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柯黛一心敬母,诚心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定遭天打雷劈,三生三世都不得好死!”
“如今家中你生母独掌大局,你不跟她们腻在一处,却跑来巴结我,无非是你们母女三人看准了我身上的诰命,妄图将我最后一点东西夺走。小算盘打得颇为精明!”
柯黛吓得魂飞魄散,王氏瞧着意志消沉,对外面的事情却了若指掌。
“黛儿从小长在外头,辛姨娘于黛儿有生恩,却无养恩。柯家的一切,于黛儿来说都是新的开始。黛儿无谓为了十六年素未蒙面的生母,冒犯自己的嫡母;身为芙贵妃的庶妹,黛儿生性顽劣,虽不若长姐一般品性高洁,但远不至低劣到犯下贪图权贵、罔顾纲常的大罪!”
眼下是关键时刻,一字疏漏,下场不堪设想。柯黛字字掷地有声,语气却陡然弱了七分。
“不瞒母亲,黛儿确实存了私心。回到家中后,锦衣玉食自是不愁,黛儿见识少,却也知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家中人人待我宽厚,唯有母亲对我严加管教,教我收敛心性,切忌盲从。这般苦心细致,当真是旁人不曾照拂到的。”
“我的生母不若母亲饱读诗书,无论是出身、心境还是眼界更不可同日而语,黛儿好不容易回了家,自然要为自己寻一条明路。于情于理,跟着嫡母,都是黛儿唯一的出路。”
王氏站在原处,良久不发话。柯黛一番倾吐,这才想起无意中已经冒犯了柯家和生母,正心惊胆战地等着,忽听得头顶一声叹息。眼前一双绣花宽袖,竟是王氏俯身,亲手将她搀起。
“到底是姐妹,三姑娘着这身素衣,与芙儿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柯黛抬眼,王氏眼中已漾了淡淡的暖意。